18
我茫然站在原地,大腦嗡地一聲空蕩得厲害。
過了或許一刻鐘,或許更久的時間,才恢複了思考的能力,我轉過身,推開了門,護工猛然驚醒,直起身看我。
我扶着門框,輕聲說:“老人走了,你去和值班醫生說一聲吧。”
護工伸手捂住了嘴,狠狠抹了一把臉,道了一句節哀,轉身就去值班室了。我緩慢地轉過了身,重新回到了房間裏,一下子開了燈。
燈光下,爺爺睡得很安穩,他的表情沒有一絲痛苦。他今年八十又三,這個年歲算得上高壽,我知曉生老病死是人的必然,卻止不住天地塌陷的悲涼。
我坐在了他的床邊,竟也說不出什麽告別的話來,到最後只擠出了一句:“爺爺,再見。”
醫生和護士進了房間,有人在拍着我的肩膀叫我節哀,白色的布蓋了一半,我親自攥着布邊,蓋上了另一半。
我撥通了叔叔和姑姑的電話,告知他們老人已離世的消息,又聯系了喪葬公司,護士接了一杯水遞給我,我顫抖着接過來喝了。
“您家裏還有其他的人麽?”
“在國外,不太方便,我緩一下,是不是要辦一些手續。”
“是的,請您節哀。”
我踉跄着走進了洗手間,用冰涼的水反複搓着臉頰和手背,再出門随着醫生和護士将爺爺送到停屍房。
醫院有一系列的手續,在死亡通知書上确認簽字,開始翻開長長的通訊錄,挑着爺爺最親密的身體也硬朗的朋友告知消息。
我忙了一夜,第二天的時候,喪葬公司的人已經來了,我遵循爺爺的遺願,一切從簡,不辦追悼會。
所有的事情都處理妥當,我重新回到家時,才有了些許真實的感覺。張晨在爺爺離開的第一天早晨就打過電話,我看着他的名字,按下了拒接鍵——我不确定我虛弱的神經,是否能抵抗得了他的侵占。
爺爺的離開讓我痛苦,但與張晨糾纏在一起,意味着短暫的甜後更多的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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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獨讓我想念他,過往叫我懼怕他,他是一位明知會上瘾的毒,我不想再輕易嘗試與他的勾連。
爺爺下葬那天張晨沒有來,倒是委托了吳總過來,送了一份厚實的禮金,我沒推辭,鄭重道了謝。吳總道了一句節哀順變,也十分誠懇。
我處理完了後續所有的事,重新回到了工作崗位,才發現局裏做出了不小的變動,多出了很多新人。
上頭進一步加大了環保的力度,工作任務壓得根本做不完,我回到單位就被領導塞了二十個項目,這還只是一周的量。
環保局批了專車,我每天的任務就是去各個公司的現場審核,該關關該停停該整頓整頓,好在之前我從未收過任何賄賂,此刻鐵面無情,倒也沒什麽心理上過意不去的。
有更多的人試圖賄賂我,購物卡棄之不用,改為更有誘惑力的東西,甚至有上級領導遞條子招呼。我沒有升職的欲`望,也正在失去親人的傷悲之中,就有些破罐子破摔的味道,也不想留什麽情面,所有的事全都公事公辦,年底的考評也名列前茅。
沒顧忌上頭領導的條子,年底的績效莫名少了大半,工資表做得完美無缺,卡裏就是沒錢,管做工資的小姑娘見我就臉紅,我猜她有點尴尬。不過是少些錢,我也不怎麽在意,很快打擊報複升了級,凡從我手中過的項目,送上去總會被壓,凡是我希望推行的制度,幾乎都會被批評得一無是處打回來,硬刀子軟刀子輪番齊上,連同事和下屬也明哲保身,适當避開了距離。
只是他們做得有些過,不小心踢到了鐵板,張晨名下的甲等環評公司,在全年零出錯的情況下,竟然被取消了環評資格。
張晨也一改低調的行事風格,直接通過關系網,向相關人員作出了警告,除了這件事,還有一句:“陳和平是我的人,你們輕着點欺負。”
領導笑吟吟地同我八卦,仿佛之前冷落我的人不是她,我也笑着同她說話,誠懇又溫和。
我感謝張晨的這句話,盡管那并不是真的。我發覺我找到了我從事這份工作的意義,那就是做一個對得起自己良心的人,盡可能地按規矩辦事。我也不知道我能堅持多久,但總想多堅持一點,這樣的話,故去的爺爺也會覺得欣慰吧。 如今孑然一身,了無牽挂,就沒什麽可怕的。
當天下班的時候,我看到了張晨,他就站在我單位門口,身上穿着身西裝,及肩的長發不知道什麽時候剪了,梳着大背頭,露出了光亮的額頭,依舊是好看的。
從去年到今年,原來我們已經将近一年沒見過了。
他抽出根煙,點燃了塞到嘴裏,咬着說:“都這麽久了沒見了,聊聊吧。”
爺爺的事,最近的事,我承了他兩次人情,我這人不愛欠人,想了想,到底沒有轉身就走。
于是我們找了個安靜的咖啡廳,坐下來喝杯咖啡。
張晨在進咖啡廳前掐滅了煙頭,身上還帶着淡淡的煙草味,他剛剛兼并了兩家老牌國有公司,開了幾個新項目,環評到最後過了我的簽字,花邊新聞也有不少,無須刻意去看,也知曉如今頗為紅的女星,是他的“紅顏知己”。
我沒說話,他也沒說話,低頭戳着手機,有些百無聊賴的樣子,知道服務員送來了點餐單,他接過了單子說:“一杯黑咖啡,一杯焦糖瑪奇朵。”
“兩杯焦糖瑪奇朵。”
張晨看了我一眼:“我不喝甜的。”
“哦。”
“偶爾喝一次也不錯,兩杯焦糖瑪奇朵,謝謝。”
他一個做紅燒肉都能放半罐子糖的人,和我說不喝甜的,仿佛是在逗我。
“陳和平。”
“嗯。”
“你想我沒啊?”
“沒有。”
張晨噗嗤一聲,笑了。
我不知道他在笑什麽,幹脆任憑他笑個夠,等他笑完了,才拿起紙巾,擦了擦嘴角。
“陳和平,你現在什麽價位啊?外頭都說,你貪得很,便宜貨看不上的。”
“哦。”
“我給你一千萬,能包你一夜麽?”
“不能。”
“這麽貴?”
“嗯,金吊。”
張晨愣了一下,又笑了起來,眉眼彎彎,特誠懇地說:“你活是不錯。”
服務員端上了兩杯焦糖瑪奇朵,張晨拿着小勺,戳了戳上頭的紅心:“陳和平,你最近是怎麽了,作死啊?”
“沒有。”
“以前也沒見你這麽正義凜然啊。”
我舉起咖啡杯,抿了一口:“我一直這樣。”
“瞎說,以前你好歹會明哲保身,迂回着來,現在可好,整個一自殺式襲擊的炸彈。”
“哦。”
“找不到炮友了,上火憋的?”
我咖啡杯差點沒拿穩,擡起眼皮看了一眼張晨:“瞎說。”
“陳和平,這回我保了你,怎麽報答我啊?”
“謝謝。”
“就一句謝謝?”
“謝謝。”
“兩句?”
“你需要的話,還可以說很多。”
張晨別過了頭,輕聲地罵了一句:“我草。”
等他轉過頭的時候,眼圈都紅了,傷心難過的模樣特逼真,完全不需要眼藥水的。
“我想你了,陳和平。”
“難得,”我用咖啡棒攪了一下剩下的咖啡,“你和王冰、小田,Paol,還有其他人滾床單,還有空想起我。”
張晨聳了聳肩膀,滿不在乎地說:“你還了解得聽清楚。”
“你們在海天盛筵開party,屠了幾天娛樂新聞頭條。”
“哦,那看來騙不到你了。”
“嗯。”
“你在吃醋麽?”
“張晨,”我喝光了杯裏的咖啡,用紙巾擦了擦嘴角,“你最好收斂一些,上頭要來人考察了,關系太混亂高調,容易出事。”
“我心裏有數,你不用擔心,”他這話說得很穩,整個人卻懶洋洋地靠在座椅上,“陳和平,爺爺走那天那天我來了,就在門口兒,打你電話,你卻不接。”
“嗯。”
“沒什麽要解釋的?”
“沒有。”
“你可真心狠。”
我無話可說,卻絲毫不後悔當時拒接了電話,張晨松了松領帶,接着說:“爺爺葬禮那天我去了,遠遠看着,你那時候看着特讓人難過。”
“謝謝。”
“甭謝,我沖爺爺去的。”
“嗯。”
“你今天話不多。”
“沒什麽可說的。”
“這話真叫人難過。”
“那很抱歉,實話就是這樣的。”
“也就是你陳和平,換個人說這話,他就甭想齊全從這裏出去。”
“法治社會,不要搞違法的那一套。”
張晨噗嗤一聲,又笑了。
他招呼着服務員買了單,我利落地轉了支付寶,對他說:“AA。”
張晨又把錢轉了過去,翻了十倍:“再和我玩兒,一百倍。”
我的腦仁久違地疼了起來:“你這是幹什麽。”
“我不想和你兩清,當個喝咖啡都要明算賬的熟人。”
“那你他媽的想怎麽樣?”我無可奈何,心裏又憋着一堆火。
“陳和平……我真的特想你,想你想得睡不着覺,閉上眼全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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