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我從黑暗中醒來,正躺在急救車上,頭痛欲裂,我掙紮着睜開眼,得到了護士的一句:“不要亂動”。

滿口鮮血的腥甜,壓抑着幹嘔與眩暈,嘶啞着發出聲響:“那個車上的人呢?”

“……”

我沒有收到回應,眼皮也沉重着難以維持睜開的狀态,眼前白茫茫的一片,我掙紮着試圖起來,卻被人緊緊按住了身體。

“你受了重傷,不能起來。”

“那個人……他當場失去了生命特征,你要養好身體,再配合警察調查……”

我得到了我想要知道的消息,甚至來不及感受到傷悲,就無法抵抗地重新墜入了黑暗。

“有防彈衣……”

“B型……非稀有血液……40……”

“肋骨斷裂……刀……”

“輔助吸氧……”

“叫病人家屬冷靜一些,不要幹擾治療……”

我斷斷續續地接受着外界的消息,清醒又混亂,胸口纏繞了一層又一層繃帶,頭部也層層纏繞起來。

我看着頭頂的手術燈,漸漸地又陷入了昏迷之中。

再次醒來的時候,耳畔響着滴滴答答的儀器聲響,手背上傳來輕微而麻木的痛感,渾身上下牽連着各種儀器,我試圖移動頭部,卻發覺頭也被固定住了,只能勉強動一動眼珠和手指。

很快有醫生趕過來查看我的情況,我的頭上罩了氧氣罩,也無法說些什麽,整個身體麻木而僵硬,像久不使用突然重啓的機器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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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暫時不要移動,您剛剛脫離了危險期,還需要休息。”

我努力消化着他話語中的信息,眨了眨眼睛,表示了解。

“再觀察48小時可以去掉部分儀器,您再忍耐一些。”

我又眨了下眼睛,醫生很快離開了,房間內又是滴滴答答機械的聲音。

我睡了太久,腦子很清醒,我想到了鄭叔,又想到了那個紅色的U盤,但剛剛想起他們,就聽見了略顯急促的腳步聲。

我無法挪動頭,只能等着那腳步聲越來越近、越來越大,透過厚實的無菌服,我看到了一雙極為眼熟的眼——應該是張晨,也只可能是張晨。

他死死地盯着我看了一會兒,卻一言不發,過了一會兒,可能過了十分鐘,也可能過了更短的時間,他轉身就走,走了兩三步,又停下了腳步。

我聽到了他的聲音:“你安心養病,等你好了,我們再聊天。”

我無法回應他的話語,而他也知道這一點,說完了這句話就幹淨利落地往出走。

我開始仔細回想那一天發生的事,回想鄭強與我相處的每一個細節——在我尚未上車時,他整個人的表現也算輕松,我們上車的時候,他反常地提到了張晨,到最後突然停下了車,還偏偏停在了商鋪比較少的一側,讓我去對面買開封菜。

我幾乎是可以斷定,鄭強那時候一定發現了車裏的情況不對,他對我說過他當過警察,對危險的敏銳度遠在我之前。

我不知道為什麽他叫我下車,自己卻選擇不下,可能車內炸彈的引爆與承載的重量有關,也可能他想借由自己的死去麻痹一些人、掩蓋一些事。

再想到我詢問密碼時,他說出的一番話,我開始變得焦慮,因為我不知道那個紅色兔子的U盤在哪裏,是否還完好地存在着,而那時他扔給我的錢包也太過刻意,或許那裏有什麽東西也說不準。

他無法直白地跟我明說——這證明車裏很有可能安裝了監控,這事怪我,租車的時候用的是實名信息,如果提前打好了招呼,的确很容易獲取我們的信息,再在車上做什麽手腳,簡直不能更容易。

我将思路整體理清了一些,才勉強自己脫離了大腦高速旋轉的階段,讓真實的感受湧現出來。

我一直刻意去深入想的現實明晃晃地站在我的眼前——鄭強死了。

我與鄭強滿打滿算相處不過五天,說處出什麽濃郁感情來,那是在騙人,因而縱使悲傷,也不至于失去理智、精神崩潰。

但我們偏偏已經相識,他在我即将脫離體系的時候伸手拉了我一把,他在搖晃的鐵皮車卧鋪車廂裏與我聊了大半夜,他笑得像個彌勒佛夾着煙說着打趣的話,他與我并肩作戰滿以為任務結束可以放心回家。

而到最後,他讓我下車,留他一個人面臨死亡。

我閉上了眼,整個人都在輕微地打着顫,與悲傷相比更明顯的憤怒與不甘,我難以想象,在如今的時代,還會出現這種當街炸車的事件。

醫生很快又趕來了,叫我平複情緒,盡量遏制情緒的波動,他調慢了輸液的節奏,對我說:“先養好身體,後續的情況等轉移出這個病房,會有人向你了解情況。”

我看向他,他沖我點了點頭。

鄭強的死會引發上級的進一步關注,這對于調查漢東的情況會有極大的幫助,但也會因此讓漢東方面更為謹慎,一旦狗急跳牆,有極大可能會出現更為惡劣的事件。

我的腦子裏想到了很多的可能,但也知道自己的力量并沒有強到足以改變局勢,我在巡查組是個新人,養傷也需要一段時間,等我病愈出院,一切都會塵埃落定——無論結果是我期盼的,還是我不希望看到的。

我的情況很穩定,過了觀察期後就轉到了另一個病房,去了氧氣罩沒多久,就有人前來了解情況,自稱是上面來的調查人員,還向我出示了相關證件和通知。

這人斯斯文文,年紀比我大幾歲,帶着黑框的眼睛,白淨的寬臉,完全符合公職人員的形象需要。

按照一般流程,在我昏迷期間,應該已經做了詳盡的調查,此刻只需要我的口述做論證,于是我将所有的信息非常詳細地一一說出,并帶着一絲希望地問:“在我的身邊,是否有看到那個紅色的U盤?”

“在你損毀的大衣裏側,發現了一個U盤,但U盤因為高溫和擠壓變形已經徹底損毀,技術人員也無法恢複其中的文件。”

我難以遏制地感受到了絕望,一時之間連話也說不出。

“按照鄭強生前的說法,這個U盤只是一個測試的道具,即使毀了,你也不必難過。在事件發生後的第三個小時,巡查組的加密郵箱裏收到了一封郵件,是關于漢東腐敗的重要證據,各項調查工作已經陸續展開,你一共昏睡了七天,這七天,漢東已經有多人落馬,反腐敗的工作正在緊鑼密鼓地開展。”

他這一番話沒什麽毛病,标準得像在電視上接受媒體采訪的官方稿,但偏偏太标準了——我看向他,發覺他的嘴角帶着一絲冷笑,依舊說着官方的話語。

“漢東的這股不正之風已經被徹底打壓,下馬了數十個市委領導,證據确鑿,很快就會轉送到法庭審判,你要好好照顧好自己的身體,不必再擔心,很快也會有其他方的同志過來與你溝通。”

我感受他隐藏得極深的嘲諷,但我不知道這是沖着我,還是沖着最終的調查結果。如果調查止步于此,那不過是漢東勢力的棄車保帥,鄭強的死,算得上是死不瞑目。

“你不必再多想,好好照顧自己的身體,鄭強同志的離開,我們全體工作人員都十分難過和傷悲,但慶幸的是,真相終于大白,正義并未遲到。”

那人又說了許多話,但我已經無法從中提取信息,最重要的紅色U盤已經損毀,後續處理輕描淡寫,這件事讓我心生絕望,一時之間腦子有些蒙。

我深吸了幾口氣,又反應過來:“裏面的資料是我從一戶人家裏拷貝過來的,可以派人再去查找資料。”

“調查的同志沒過幾個小時就去了,那房間裏空無一人,倒是有一個電腦,但電腦裏只有一些游戲,并沒有任何資料,通過技術手段恢複,也找不到有價值的東西。”

“這不可能!”我幾乎要從床上坐起來,但固定的裝置讓我連頭都擡不起。

“你是否親眼看到那位老人從電腦或者其他設備中拷貝出文件?”

我攥了攥手心:“沒有,是那位阿姨去了卧室,又把這個U盤拿給我的。”

“你有确認過裏面的文件究竟是什麽麽?”

“那個老太太說是加密文件,只有鄭強知道密碼。”

“但鄭強沒有告訴你密碼,反而對你說,這只是一個測試。”

那人的話語愈發從容,他摘下了黑框的眼睛,露出了極為細長銳利的丹鳳眼來,他低下了頭,像安撫似的拍了拍我的手,又将我緊握的手指掰開。

我察覺到他将什麽東西塞到了我的手心,詫異去看他,他卻翹起了嘴角,握了下我的手:“事已至此,我希望你不必再對此過分關注,專心養傷,現有的調查結果,那個U盤并不重要,郵件裏接收的信息更為詳盡一些。”

“好吧,”我抿了抿幹涸的嘴唇,“我即使有心也無力,但我信任組織和上級領導。”

“你還有什麽別的訴求麽?”

“我想在病愈後去祭拜鄭強。”

“沒問題,到時候你可以聯系我,直接撥打鄭強的手機號就好了。”

他重新戴上了眼睛,也松開了我的手,我下意識地抓緊了手心裏那一個小小的硬狀物。

“他的手機在你那邊?”

“手機早就在事故中燒毀了,我重新補辦了他的卡,畢竟要協助處理後事。”

“請問,你叫什麽名字。”

“鄭東陽,忘了說,鄭強是我爸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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