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我在醫院裏一共休養了兩個月,張晨在那天之後又陪我呆了三天,實在撐不住了只能先行離開。張晨向我告別的時候,特地問我:“你會不會怪我非要離開,會不會多想?”
“不會,”我已經能稍微揚起點頭了,就仰着頭看他,“都是成年人了,工作比較重要,我這邊有醫生護士和護工。”
“那你會想我麽?”他這話問得特別自然,只是耳垂有一點薄薄的紅。
“會。”
張晨很高興的模樣,開開心心地走了。
出院的那一天,我結清了護工的賬單,因為這次事故算得上是工傷,基本不用我出什麽醫療費用,保險公司一次性賠付了些錢,除去結清護工的賬單,還有一些富餘。
這座城市裏我沒有什麽熟人,有關領導倒是想協助接送,但我婉言謝絕了,一個人踏出醫院的時候,才發現外面氣溫已經很高了,在漢東這地方,五月就是夏天。
我在漢東停留了幾天,買買衣服,逛逛當地的景點,買了幾盒土特産,又買了一張飛機票,預備回家去了。
因為這次事故,我記了一點來得很不正的功——屬于沒做出什麽實事,但是出了意外的彌補,出差補貼終于買得起飛機票了。
路過吸煙區的時候,我下意識地想到了鄭強,他就是在這裏,撚平了煙蒂,對我說:“我們去執行一個任務。”
人的性命頑強又脆弱,有時只需要一瞬間,就會失去身邊的人。
我又犯了煙瘾,但手頭沒有煙,也沒有打火機,正想繼續走的時候,身後卻傳來了一個清亮的聲音:“犯煙瘾了?”
那聲音有些熟悉,卻分辨不清究竟是誰,我轉過頭,一看那标志性的黑眼眶,就認出了來人:“鄭東陽?你怎麽在這兒。”
“我到漢東想要見你一次,醫院沒有撞見,在機場撞見了。”
漢東這麽大,這麽輕易地撞見,也不太常見,十有八九是眼前這位又查了我的個人信息。
他今天穿了一身輕便的運動裝,腳下蹬着一雙球鞋,看着比在醫院那天平易近人了很多。當他從懷裏抽出根煙,點燃了遞給我的時候,更顯得十分可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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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接過了煙,咬進了嘴唇裏,卻被煙味嗆得直咳嗽。
鄭東陽一下子笑了:“不會抽煙,就不要眼饞。”
我沒有反駁,只是抽出了煙,撚平了煙蒂。
“你這撚煙蒂的姿勢,還挺像我爸的。”
我們的話題還是無法繞開鄭強的,我嘴裏有些發苦,低聲說了一句:“節哀順變。”
“老爺子有很多次以為自己不行了,都提前寫好了遺言設定了定時發送,有時候忘了取消就會發出來,我們趕緊去聯系他,卻發現他在睡覺。這次連定好的短信都沒發出來,人就沒了。”
鄭東陽說着說着嗓子就啞了,我走過去拍了拍他的肩膀,心中難以遏制地感到愧疚。鄭強死了,而我卻活了下來。
“兄弟,對不住。”
“不是你的問題,就算躲過了這一次,他們也不會放過老爺子。”
鄭東陽摘了眼鏡,并不避諱我,揉了揉眼睛,他說:“上次給你的U盤破解了麽?”
“我找了可靠的朋友試圖解開密碼,但一直沒有成功。”
“你很信任你那位朋友?”
“很信任。”
“很難破解,那個紅兔子U盤是美國貨,最新的東西,半年前我才給老頭子玩兒的,老頭子後來給了鐘勇家的閨女。”
“那這東西怎麽辦?”
“老頭子當時沒有告訴你密碼,應該是覺得你能夠猜出來,當然也可能是當時馬上要爆炸了,他來不及說了。”
我認真回想了當時的情景,鄭強的反常是從提到張晨開始的,拿着一段路,完全可以說出密碼,恐怕鄭強是不準備告知我密碼讓我立刻打開裏面的東西,他是希望我在之後的某個時間點猜到密碼,再打開文件。
但這樣的行事畫風與巡查組的一貫作風完全不同,甚至是違反紀律的,知情不報、延後處理,每一項都是極重的違規。
是什麽讓鄭強刻意拖延一段時間,讓我無法将這個U盤裏的內容立刻上交?
他是為了保護我,還是為了……害我?
這些思考只在一瞬間,我怔忪了一下,對鄭東陽說:“那現階段,這個U盤還放在我這裏?”
“放在你這裏吧,哪一天,如果你破解了裏面的內容,方便的話,可以告知我,如果不方便,也不必非要告訴我。”
鄭東陽在這件事上的态度與兩個月前有了極大的變化,他整個人的氣質也更加溫和無害,像一把尖銳的劍,已經進了木制的劍鞘裏。
“好。”
“時間差不多了,我們上飛機吧。”
“一班飛機?”
“一班,我還選了你旁邊的位置。”
我一瞬間有些說不出話來了,想了想還是問了鄭東陽一句:“您現在在哪兒工作?”
“保密單位。”
“做安保工作?”
“抓抓小偷。”
他應該在安全局,難怪能在所有人之前第一個見到我,也難怪能輕易地查到我的信息。
我們上了同一班飛機,一路上低聲交談,等下了飛機,就直接奔去了東郊的陵園,前去祭奠鄭強,鄭強向我指了位置,讓我一個人上去。
我在鄭強的墓地前久久地說不出話來,只看着那張熟悉的彌勒佛一樣的笑臉,鼻頭發酸,眼前像播放幻燈片似的,反複在播放着之前與鄭強相處的細節,過了一會兒,蹲在地上,同他說了幾句話,大抵是會盡快解開密碼,将背後的勢力連根清理掉,一個也不拉下。
說完了這句話,我敬了他一杯酒,起身沿着臺階向下走——卻也覺得剛剛說的是謊話,我并沒有自信能夠應對這個能夠當街炸車的勢力,甚至沒有充足的勇氣,現階段我能做的也只有破解那個密碼了。
六月份,我将将地趕上了碩士的畢業答辯,拿到了學位證。
七月份,我被調離開巡查組,進入市內的紀律委員會,擔任韓進的副手,韓進即将退休,而我幾乎被內定為紀律委員會的下一個主任。
我詢問過張晨,這件事中他是否有所參與,張晨卻說這是一項“補償”,因為我受了重傷,而幕後之人并未伏法,鄭東陽本人不接收任何“補償”,并将相應的調整機會都讓給了我。
我也終于知曉,盡管我之前辭去了公職,但鄭強卻動用了私人關系,将這一點抹平了。網站上的辭職公告删得幹幹淨淨,我的履歷裏也依舊漂亮,在參與巡查組臨時任務中受傷,傷愈後平調到紀律委員會,也正式開始接觸最上方的一圈人。
剛剛接手工作有些生疏,但很快就上了手,韓進經常找我喝茶,我們偶爾會聊到鄭強,韓進就會向我分享一些鄭強年輕時候的趣事,我這才知道,鄭強與韓進曾經一起當過兵,做過戰友,兩人還約定好退休了一起去爬山游玩——誰也沒想到會出現這種意外。
我與韓進在一次又一次的喝下午茶中,感情愈發濃厚,他也悉心帶我,市裏的各方領導關系,他在日常生活中也會向我循序漸進點清,幾乎當學生來教。
我認為他的能力和手腕完全可以更上一層,只是運氣一直不太好,最好的升遷機會,卻遇到了上級領導下來審查,硬生生地錯過了那次的機會。
韓進對此卻豁達得多,他的兒子無心從政,他也無可奈何,有時候也會開玩笑地對我說:“我希望你能爬得更高,這樣看到你,我也會心裏覺得特別高興,好歹教過你一段時間,臉大能叫聲師父。”
那時候我們的關系已經非常親密了,我也笑着喊了一聲師父,應下了這句。
韓進本該三年後再退休,他帶了我一年,就提交了病退申請,我得知消息去找他的時候,他卻說:“我早點下去,也早點給你發揮的舞臺,你的路還有很長,我的路已經到了頭了。”
我又勸了幾次,但韓進去意已決,經過層層會議審批,韓進正式退休,而我接手了他的職位。
我原有的住處已經不再合适,搬到了市政府大院裏,配備了專門的司機和保镖,正式感受到了明顯的變化。
在我進紀委的這一年裏,張晨大多數時間在國外開拓市場,偶爾回來,我們約個飯,滾個床單,再簡單聊聊天。在我正式接手韓進的職位後沒多久,張晨處理完了國外的事物,也回了果,說有很重要的事情想與我談談。
我們約好了見面的時間,我擰開了抽屜的鑰匙,從中翻出了那枚U盤,粉紅色的背景上白兔子笑得特別燦爛,大約在半年前,張晨請來的專家表示對文件的密碼無能為力,張晨特地打了越洋電話,告知了我這個消息,并表示可以将這份文件送到國外解密,同樣的,被損壞的風險也會增大。
我讓張晨将U盤還給我,暫時中止了解密工作,張晨還問我是不是要和他分手。我那時候忙得天昏地暗,加上一個月也見不到張晨一次,就幹脆地說:“我們還維持原狀,不分手。”
張晨就特別高興,纏着我滾了一夜的床單。
我熟稔地将U盤插進了電腦裏,自動彈出了一個密碼框,随意地輸入了一串數字,提示依舊是“系統錯誤”。
我不知道這個密碼的位數,也不知道這個密碼的字符類型,也曾有工程師試圖用自動編輯器快速錄入各種密碼組合,如果所有密碼的編碼是一個大的數據集,總能試驗出正确的一個。自動編輯錄入了大約一千個數據後,界面就跳出了一個嚣張的兔子,警告工程師如果繼續測試,将會自動銷毀文件,工程師不敢冒這個風險,就只得作罷。
我又錄入了十個密碼,但依舊是錯誤錯誤錯誤,拔掉了U盤,我換了身便裝出了門,下屬問我是否要派車,我說了句不用,順着樓層下了樓去了最偏的門,張晨靠在新買的跑車邊抽煙,看我出來了,調侃了一句:“大忙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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