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
我失蹤了三天,頭沒說什麽,下屬也裝作什麽都沒發生過,依舊有忙不完的工作,開不完的會,冬天悄然離開,春天翩然來臨。
鄭東陽在我回來後的第二天來找我,他說我大難不死、必有後福,但沒問我到底是怎麽順當回來的,我沒有把手裏的備份給他,一來不想拖他下水,二來其實我也沒有自己想像的那樣信任他。
證據提交上去了兩個月,但沒有絲毫的反饋和消息,可能是被張晨的母親攔下來了,也可能是沒有攔下來,但上面的領導出于某種考慮,暫時不予調查。無論哪一種,都不是一件讓人愉快的事。
七月份,頭提職了,八月份,班子重組,我收到了外派調令,前往鹿市擔任二把手。鹿市并非沿海城市,也非貧苦地區,經濟水平位居國內中層,政治地位一直不高,歷任鹿市的頭,大多止步省委,很難進一步。
鹿市的發展以重工業和礦業為主,地理位置并不優越,在國家整體重工業發展緩慢的大背景下,每年的GDP幾乎成了一條精準的水平線。
這次外調對我而言,算得上是貶出了權利的核心圈,基本絕了再起來的可能。我收到消息後沒過多久,張晨的號碼就出現在我手機屏幕上了,我想了想選擇了拒接,因為實在沒什麽可說的。
我知道這樣的結果已經算是不錯,至少沒有進監獄裏或者死在那個封閉的空間裏,但這場人事調動,讓我很不甘心。
對,不甘心,并未做錯任何事,因為觸碰到潛在的規則,而遭遇打壓的不甘心。
并非熱血青年,也非不了解“規矩”,只是再沒有像此刻一樣,渴望着權利,渴望着向上爬,渴望着最頂端的位置。
如果我的位置足夠高、說的話足夠有分量,我提交的證據會立刻變成行動的依據,我舉報的貪官會有希望落馬,我試圖改變的現象會有所改善。這是最淺顯不過的道理,我卻一直拒絕相信。
骨子裏,我從未将我自己看成一個“很有希望擁有更大權利”的人,而是将自己看成和過去一樣的普通人。
我天真地願意相信人人平等,願意相信政治清明、法律公正,願意相信時間終究會給出滿意的答案。但這紙調令輕易地打碎了我的想法,我無法再信任或者寄托任何人調查事件的真相,将犯罪分子繩之以法,讓“那些人”一一落馬。我所擁有的籌碼太少,在這一輪權利的游戲裏輸得幹幹淨淨。
我收拾好了所有必要的東西,離開了工作将近兩年的辦公樓,如無意外,在今後的很長的一段時間裏,我應當不會踏進這裏了。
司機依舊盡職盡責地問我想去哪裏,我握緊了手中的皮包,想了想,說:“送我去A大。”
A大是我的母校,我在那裏度過了前半生最快活的一段時光。我下了車,鄭重向司機道了謝,緩慢地走進了校園的大門。
主教學樓的時鐘指向了晚上八點,校園裏路上的學生們并不多,我走在校園裏,一些塵封已久的回憶,慢慢地翻滾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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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記得那個很簡陋的亭子,當年我加的社團,學長和學姐們叫我一起過去吃西瓜。
也記得那個蜿蜒的回廊,當年柱子上纏着一層又一層的葡萄,等葡萄節一到,大家跑着跳着,大笑着摘葡萄。
我終于走到了體育場上,臨近學校百年校慶,操場的一角有搭建了一半的舞臺。
我難以遏制地想到那個夜晚,昏暗的燈光閃啊閃,有個人握住了我的手,他說——我想和你永遠在一起。
年輕的時候多好啊,什麽都不必去想,什麽都能當真,也看不到這個世界任何陰暗的地方。
我在原地站了一會兒,被蚊子咬了兩個包,終于放棄在這裏回憶青春,虐待自己的神經。我邁開步子轉過身,就看見張晨站在我身後,距離我不到十米遠。
體育場內昏黃的光打在他的臉上,他面無表情,像一尊藝術雕像。
我不知道他來了多久,也不知道他為什麽不喊我的名字。我走近了他,問他:“這麽多年了,張晨,你不累麽?”
“我有什麽可累的啊……”張晨的頭發有點亂,擋了一點眼睛,他的聲音有點啞,“我愛你啊,哪裏會覺得累啊。”
“我還沒有向你道謝,謝謝你那時候救了我,也謝謝你在後來的時候,盡量保全了我。”無論我多麽痛恨眼前的結果,我依然無法否認,是張晨幫了我。如果沒有他,我勢必會在那場劫持中付出更多的代價,也說不定會在之後的日子裏,锒铛入獄,死都不知道自己是怎麽死的。
“你不傻啊,陳和平……”他刻意拉長了語調,卻聽不出絲毫嘲諷的味道,我看到了他眼底的那圈黑色,心髒也随着他這句話,劇烈地跳動了幾下。
“我不傻,所以我說謝謝你。”
“我要是說,我是為了保護你,才跟我太太結的婚,你會不會更感動一點?” 張晨跺了一下腳,頭發飄了一下,像個小孩似的。
“你是麽?”我下意識地反問他。
“雖然可以騙你,但還真的不是啊。”
張晨的臉上露出犯錯誤被抓包時的那種滿不在乎的笑,他伸出了右手:“我們手牽着手,走一會兒路吧。”
“我為什麽要和你牽手呢?”
“就當是可憐我吧,我那麽愛你,都快瘋掉了。”
我心裏罵了一句“騙子”,但還是伸出了手,握住了他的。我們手牽着手,走在曾走過無數遍的路上,特別像校園情侶終成眷屬的故地重游,想到這兒,竟然詭異地感到了一瞬間的幸福,但很快,又回到了冰冷的現實世界。
“陳和平。”
“嗯?”
“我問你,要是我現在離婚,什麽都不要了,就跟你丫隐姓埋名、遠走高飛,你願意麽?”
“我不願意。”
“我以後再也不找別人了,守着你過,就你,還有我,你願意麽?”
“我不願意。”
“如果我和你從年少時就在一起,我們一直和和美美,沒有別人,沒有矛盾,遇到現在的情形,我讓你以後別查我媽了,你願意麽?”
張晨緊緊地握着我的手,握得我手指尖發疼,我像是站在審判庭裏,周圍有無數的人在問我——你願意麽?
“我不願意。”我聽到了我最終的回答。
緊握的手驟然松開,分明是盛夏,掌心卻感到了涼意,張晨停下了腳步,他說:“陳和平,我真想弄死你啊。”
我看着眼前手牽着手玩耍的情侶,看着那些無憂無語的年輕人,看着路燈下暗沉的影子。
“我早就說過,我們不是一路人。”
“你早晚會把自己折騰死,你知道麽?”
“我知道,但我就樂意這麽做。”
“聽點人話很難麽,陳和平?”
“當個好人很難麽,張晨?”
我轉過頭,正好與張晨的視線相對,我在他的眼中看到了我不能容忍的東西,我想,他也是。
我們糾纏了那麽多年,卻發現彼此之間越來越不合适,從最初的口味甜鹹,到後來忠誠與否,到現在立場完全對立。我不理解張晨為什麽還抱有執念,我與他早就在不同的路上,他來追我,我都替他累得慌。
他不願意改變他自己,我不願意改變我自己,我們都有堅持着無法退讓的地方,就沒意義再在一起。
他已經組建了新的家庭,我們大半年的時間聚少離多,早就該疏遠和背離了。
他有什麽可堅守追憶的?
而我,又有什麽戀戀不舍?
我移開了視線,轉過了身,向與之前相反的方向走,我們不該走同一條路,也不該沉浸在過往的暧昧裏,恍惚遺忘了這麽多年的苦痛。
我走得不急不慢,每一步都走得愈發從容,直到我聽到他在我身後沖我喊。
“如果你是我,我是你,你說,你會不會救我,會不會眼睜睜看着我去死?”
我無法回答這個問題,因為我知道,我的回答是什麽。
“那是我親媽,我這個世界上唯一的親人了,她對我不好,我他媽的做不到大義滅親。
我不想再停了,重新向前邁了一步,但他的腳步聲越來越近也越開越快,竟然小跑着過來了。
我告訴我自己要向前走,但我的雙腿違背了我的意願,紮在了地面上,怎麽也走不掉。
他撞在了我的後背上,從背後死死地抱住了我。
“我在瑞士買了一套房子,咱們過去直接辦移民,我有花不完的錢,全都給你,你要是不放心,就把我鎖在房間裏頭,我們這麽過一輩子,你說,好不好?”
好,哪裏不好,早十年,甚至兩年前,如果張晨這麽對我說,我一定會抱着他狂親,迫不及待地答應他。哦,不對,我還得申請把爺爺帶上。
那時候我的世界最在意兩個人,一個是爺爺,一個是張晨,有他們,我就特別快活。
他這番話說得太好了,可惜,也太遲了。鄭強死了,我欠了他一條命。我偏偏知道了那麽多真相,再也無法當無事發生過。
我已經不是那時候的我了,我開始有了野心,有了願望,有了必須去做的事,而它們加起來,要比同張晨在一起,來得重要多了。
我的臉上莫名多了很多水,伸手拍了拍他的手背,我說:“抱歉,你可能忘了,我一直都不怎麽喜歡和你在一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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