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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直不相信,你一點也不喜歡我,”張晨緩緩松開了抱着我的手,“我總以為我們會在一起,走完這輩子的路。”

“你太過自負,張晨,你以為你是誰,你以為我會站在原地,等你玩兒浪子回頭的戲碼?”我站得筆直,心底狼狽不堪,撐着告訴自己我沒有做錯。

“陳和平,是你讓我覺得,不管我怎麽做,你都會在原地,會站在我這一邊。”張晨一邊說一邊忍不住笑,身後傳來了打火石摩擦的聲響,那聲響響了七八次,才終于點燃了火,風帶來過分熟稔的煙草香。

“張晨,你現在清醒了?以後不必再找我了,也不必對我手下留情,你過你的日子,我過我的日子,就這麽着吧。”

我輕輕地說着應該說的話,在這之前,我從未料想過,我竟然會這麽難過——我以為這麽激烈的情感,早在年輕的時候耗盡了,耗盡在他一次又一次的出軌,一次又一次的謊言。我以為我早就清楚,我同他注定只能短暫作伴,根本無法白頭偕老。

但真的到這一天,竟也會心生埋怨,埋怨過去的自己沒有多留下一點甜。

他抽完了這顆煙,我聽到他說:“好,我都聽你的,你和我,就這麽着吧。”

我站在原地,聽他邁出了第一步,他忍不住笑出了聲,又走出了第二步,他哈哈大笑,走得虎虎生風,但腳步聲越來越弱,越來越遠,我沒有回頭,聽着他走出了我的世界。

第二天,我去了西郊監獄,黃志明問我怎麽了,活生生像剛剛失戀,我說我沒有失戀,只不過發配出去了。

這哥們聽到我的處境,第一個反應竟然是叫我臨走前再來一次,多給他帶點東西。

我愣是被他氣笑了,只說他可太沒良心了,一點同情心都沒有。

黃志明反問我,如果他真是個人,怎麽會在這監獄裏呆着。

他說得我啞口無言,我不願意承認他是個違法犯罪的人渣,但他偏偏就是——就好像我一直罵着張晨人渣,心底總是覺得,他并非無可救藥。

我又想起了他,而我也有預感,在未來的日子裏,我還會像現在一樣,想起他很多次。

黃志明依舊沒有給我任何關于他掌握的證據的暗示,或許他從來都沒有什麽隐藏的證據,也或許是我現階段擁有的籌碼太少,不足以讓他冒着風險,向我解開底牌。

我在離開這座城市前,還去祭拜了爺爺,走到的時候,才發現石碑前多了一束鮮花,鮮花下壓着一封粉紅色的信,上面龍飛鳳舞地寫着四個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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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和平收”

我有在認真思考要不要撕了它,因為那字跡太過熟悉。

“陳和平,下課去打籃球吧。”

“陳和平,周末圖書館見。”

“陳和平,你頭發是不是被狗啃了。”

“陳和平,迎新晚會你要不要上去唱歌啊。”

“陳和平,我想睡你,想得晚上睡不着覺。”

“陳和平,你刷我的卡,要不我吃你的喝你的多不好意思啊。”

……

我彎下腰,撿起了那封信,拆開了粉紅色的信封,露出了白白的一張紙。

“陳和平,你他媽的怎麽不去死呢?”

我将信紙收回到信封裏,拿在手裏,準備找個垃圾桶扔了,但墓地太大,竟然找不到一個垃圾桶來。

我将粉紅色的信封團成了球,随意扔在了地上,走了不過三步,還是走了回來,把那個紙團撿了起來。

我用手指一點點,撕開了信封,熟稔地翻過了信封的裏面——那裏是中二時約定好留密碼的地方。

“我等你回來。”

——你等我回來,等我回來做什麽呢?

我不願再去想,離開了墓地,回到了家中,并非我不願意去拜祭我的母親,而是已經做不到了。

在我改姓陳,撫養權劃給爺爺後沒多久,那個男人再一次發達了。

他悄無聲息地挪走了母親的墳墓,暗地裏給了爺爺的兒女一筆錢,也是因為這筆錢,他們才能順利出國,自然是将這件事瞞得死死的——這件事,我卻知曉了,原因無他,負責施工的老板的兒子和我是同班同學,他煎熬了一段時間,還是選擇告訴我。

那座墳墓下已經空了,祭拜也變得毫無意義,我一直守着這個秘密,維持着表面的情誼,或許也因為這個原因,我在這世界上的唯幾的親人,不願意回來,或者說,不敢回來。

爺爺至死不知道這件事,我也很不願意想起這件事,我不想與那個男人有任何勾連,因而縱使後來有了些手段,也沒有再去尋找打聽。

如今我要離開這座我長大的城,忍不住想起了她,想起這樁往事。我已經記不清她的容顏,只記得她給紅皮鞋打着鞋油,笑着說:“我去看你爸爸,過幾天就回來。”

有的人,一輩子只能愛一個人,心中有執念,一生一世永不背叛。

有的人,一輩子能愛上很多的人,當然有最愛的人,但不妨礙追尋感官的刺激,沉溺狂歡。

我收拾好了需要的東西,中途還翻出了當年張晨送我的戒指,伸手摸了摸,內裏果然刻着他的名字。

我開了一瓶二鍋頭,将這枚戒指塞了進去,重新擰緊了瓶蓋,他的扔紅酒裏,我的扔白酒裏,想了想,忍不住笑了。

上了飛機,飛行了數個小時,終于到了鹿市。鹿市的空氣并不好,天空灰蒙蒙的一片,下了飛機,撲面而來的就是成山的工作——我的前一任離職得并不光彩,被巡查組帶走調查,因而積壓了很多尚未處理的事情。

前一任是一個很有想法的實幹家,他試圖引入更多的資本投入,但也包庇這些資本的違規行為,鹿城的環境原本沒有這麽差——從藍天白雲到漫天霧霾,也不過兩個年頭,而原本設想的飛揚的經濟發展,卻因為發展粗狂和産能過剩,成為空想泡沫。

我上任的最開始,就是給前任打掃尾巴的,資方與民衆的層層壓力都通過各種途徑傳遞過來,而他們的訴求往往是對立的,我不得不從中做出平衡和調節。

鹿城的民風可以用彪悍來形容,各方代表往往一言不合就開始吵架,初始還顧忌着我在場,吵得兇了直接開打,我在大環境中摒棄了過于溫吞的性格,行事風格變得雷厲風行,也用了一些鐵血手腕,終于勉強将事情抹平了。

但轉眼又到了冬季,新的矛盾頻發,幹脆住在了辦公樓裏,沒日沒夜地幹工作——我以為我已經足夠努力了,但顯然還不夠,因為過往積攢的歷史問題沒有得到及時解決,爆發了鹿市有史以來最大規模的沖突。

雪上加霜的是,這次沖突直接被好事者網絡直播,影響極為惡劣。縱然産生矛盾的根源在我的前任,我依舊負有不可推卸的處置不當、監管不力的責任。省裏的特派組已經感到了鹿城,巡查組也正在路上,我寫好了辭職信,一面解決問題,一面也做好了工作交接的準備。初始還有些惶恐不安,但随着矛盾點一個個解決,後續的安撫工作有條不紊地開展,壓在我心頭的石頭也漸漸變松了——即使我引咎辭職,不再從政,至少幫助解決了一些問題,沒有白到鹿城。

在沖突爆發後的一個月內,我封閉了所有接受新聞消息的途徑,它們會影響我的判斷,我不确定我是否能夠不受影響、保持冷靜。在事件基本解決之後,我開始接受行政審查和經濟調查,所有的信息完全翻出重審,每個周末都在回答問題和寫報告中度過。

這是必要的過程,我理解但依舊感到痛苦,在長達兩個月的時間裏,我在工作之餘,幾乎沒有任何的私人空間,但好在最終的調查結果中,我負有的責任較小,最終得了留職察看的處置。

在這一次的風波中,我意識到,或許因為我坐在辦公室裏太久了,聽不見也看不見下面真正的矛盾和想法,在接下來的日子裏,我盡可能多地向下走訪和調研,最終的效果也格外明顯,處理問題明顯圓滑和細致了許多。

來鹿城不過半年,整個人都好似扒了一層皮、脫了一層骨,變得與過往截然不同,我開始喜歡上這座城市,也發自內心地希望能夠為這座城市多做些事。

在我的工作漸漸走上正軌之後,春節也近在眼前了,這也是我第一次離開家鄉過的春節,班子的成員大多比我大一些,再加上大半年的共事,相處起來倒也十分融洽,有人會側面問我要不要回家過年,我搖了搖頭,只說想體驗一下鹿市的年味兒,大家都是聰明人,也不會再追問了。

鹿市的冬天很冷,我穿着厚實的棉襖,依舊不太敢上街,三十多歲的身體遠不如二十多歲時扛折騰,有時候加班熬夜多了,會有一種快暈厥過去的征兆,但咬牙挺一挺,也就熬過去了。

大年三十,我主動提出去走訪群衆,帶着米面糧油挨家挨戶去送,不是為了面子工程,只是想給自己找點活幹,有時候看見老人家笑,會有一種爺爺還在的錯覺,但心裏也清楚,爺爺早就離開我了。

大年初二,我連年後的發言稿都寫好了,終于無事可幹,一個人在辦公室裏發呆,等我回過神的時候,手指尖已經夾了一顆香煙,燃燒了一半。

這是第一年,張晨既沒有給我發消息,也沒有在朋友圈裏明示我,他來了。

而我,需要習慣一個人的日子,也需要習慣沒有張晨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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