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5

張晨端菜出來,腳步聲越來越大,我睜開眼睛正好看見他伸出了手指,似乎是想碰我的臉。

我盯着他瞅,他的指尖猶豫了一瞬,乖順地收了回去,他說:“吃飯吧。”

我有點不适應這樣的張晨,他稍微乖了一點,我就覺得他可能在謀求些什麽。但我覺得我沒什麽可被他圖謀的了,這才更讓人覺得瘆得慌,我意識到張晨可能是來真的,他終于玩兒夠了,準備重新和我玩兒感情的游戲——像所有狗血劇本中的那樣,浪子回頭金不換,從此遺忘掉一切重新再一起。

我坐在了餐桌旁邊,餐桌上有一葷一素,張晨開了啤酒,幫我滿了一杯,他就坐在我對面自然而然地夾起了菜吃了一口,又擡起頭問我:“你怎麽不吃啊。”

“剛剛走了神。”我捧起了飯碗,不準備虐待自己的胃。

“你在想什麽?”

“沒什麽。”

其實我想到了鹿市的日子,我下班看到張晨的那一瞬間,完全止不住心跳的感覺。

“我剛剛做飯的時候也走了神,那次你頭也不回地走了,酒店裏那扇門關上的時候,我突然意識到,如果我不追着你走,我就要失去你了。”

我站在原地,等着他小跑着過來,雪落在了他的發頂,漂亮得不可思議。

“你下班不回家,我去找你,你丫還杵在哪裏,跟個木頭似的,要我親自過去抱住你。”

我開着車載着他回屬于我們的家,他在後車座上睡着了,我彎下腰抱起他,一步又一步,踏過了雪與光,鑽進溫暖的房子裏。

“那個雪夜,你抱着我往回走的時候,我已經醒了,我把臉貼着你的胸口,能聽到你的心跳聲,那一瞬間,我都想為你死了。”

我們十指相扣甜蜜親吻,讓最私密的位置相交,帶給對方眩暈與亢奮。

“你活也特別好,陳和平,我抱着你像是抱着個大寶貝,每天都想和你膩在床上。”

我被感情沖垮了理智,忘記了我們之間相反的立場,忘記了僅剩的警惕心,我在文件上簽下了自己的名字,想娶他為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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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愛你。”張晨笑着說。

他的手指把玩着我們的結婚證,他親吻着我的臉頰告訴我不久後他就會回來,他取走了我的證件僞造出真實的證據,他監控着我的行蹤偏偏以愛為名,他說他要救我的性命,輕易地毀了我前半生的事業,他說他要同我結婚,但他不過是為了躲避新的聯姻。

他騙了我一次又一次,事到如今,想在我這兒尋覓真情,積攢勇氣,累計他争名逐利的精神支柱。

他說他愛我。

“你怎麽不說話啊,陳和平。”

我夾了一口米飯,塞到了嘴唇裏,我聽見我平淡的聲線:“我聽到了,謝謝你。”

“我以為你會掀了這桌子。”張晨放下了飯碗,他沒有再吃下去,拿了紙巾擦了擦嘴角,他身上的那點煙火氣也随着紙巾的擦拭消失得一幹二淨,重新變得矜持又疏離。

“我的桌子,我的碗筷,我買的菜,舍不得浪費錢。”

我夾了一筷子菜,放在米飯的尖端,低頭趴着飯,其實吃不出什麽味道了,但總歸還要接着吃。

“你怎麽不跟我吵架啊?”

“沒什麽可吵的。”

“你要不跟我吵一架?”

我擡頭看了他一眼,很平靜地說:“你是不是有病。”

“我得了一種沒有你就會死的病。”

“那你就去死好了。”

我說完了這句話,過了很長的一段時間,張晨都沒有說話,等我吃完了碗裏的飯,放下碗筷的時候,張晨才笑着問了我一句:“吃飽了?”

“嗯。”

張晨的手搭在了餐桌上,我本能地後仰,下一瞬餐桌直接傾倒,桌面上的飯菜都砸在了瓷磚上,盤碟碗筷噼裏啪啦碎了一地。

我和張晨面對面坐着,中間空了一大塊,這場景有些可笑。

張晨點了一根煙,沒抽,就夾在了手指尖,他說:“陳和平,我是真沒想到,有一天,你會叫我去死。”

我伸出了手,他把這顆煙遞到了我指尖,我夾着這顆煙扔到了地面上,擡起腳用鞋底碾滅。

“我現在聞不了煙味兒了,以前我還是個老煙槍來着,”空氣中彌散着少許殘留的煙氣,咳嗽短暫地中止了我要說的話,“人永遠都不會一成不變,你會變,我也會變。”

“所以,你就期待着我去死?”

“是你說離開我會死的,我不想和你在一起,那樣的話,你會死吧?”

“我會啊,”張晨的臉上蒙上虛假的笑,“我會拉着你一起去死,我們明明說好的,要在一起一輩子的。”

“小時候拉鈎的時候,我怎麽也沒想到,你會成個人渣啊,你說說你幹過的這些事,哪一件不夠我捅死你一百遍的。”

“我再怎麽人渣,你不是也一直在我身邊麽,那年我被紀律委員會帶走,你追着我看我的那眼神——我就覺得,這世界所有的人都可能背叛我,唯獨你陳和平,會對我不離不棄。”

“噗,”我實在忍不住,笑出了聲,“張晨,你會不會聽人話,我說了,人會變的。”

“你怎麽不變好點呢?”他輕聲地嘟囔着,像是完全不理解似的。

我站起了身,決定終止着毫無意義的對話,我不想同張晨再吵一架,也不想再同他再吵一架,我已經決定好了我想做的事,想走的路,就不需要任何的變故和插曲,我的世界不需要張晨,張晨也不應該影響我的情緒。

左邊的路滿是狼藉,右側的路太窄,不得不繞過張晨,我走向卧室,就好像走向張晨一樣,當我們之間的距離相距不到半米,他擡起了左手,拉住我的左手臂:“如果你是因為鹿市書記的位置,等這次風波平息,我還你一個更高的位置,除了這個,你還想要什麽,你要是想要錢,我把名下的三成股都給你。”

我沒說話,只是向外扯我的胳膊,他卻攥得愈發緊了,甚至把臉貼了上去,他說:“你不是想要給鄭強報仇雪恨麽,我正在做啊,參與這件事的所有人,我都會一個接着一個地扯下馬,讓他們下地獄……”

“張晨,”我的手臂沾上了滾燙的液體,逼迫我擺脫他的鉗制,“你可能忘了,你同他們也沒有什麽差別,僞造證據将我拉下馬的不是別人,正是你。”

我扯出了自己的衣袖,三步并做兩步回到了自己的卧室,反鎖上了房門,手臂上的水已變得冰涼,我知道它很快就會幹涸,再消失不見,但張晨在我身上留下的痕跡,卻很難消失殆盡。

我在床上躺了一會兒,卻無法把自己扔進睡眠的軌跡裏,擰開了床頭燈,恰好看到了半瓶白酒——自從考完考試,我的睡眠一直不太好,偶爾會喝點酒幫助睡眠。

我想起了在那座城市酗酒的經歷,開了白酒瓶,開始給自己灌酒,我如願以償地進入了夢境裏。

夢裏我變得很小很小,小到只能坐在車筐裏,有個男人騎着自行車載着我,我在笑他也在笑,路上碰見了捏糖人的老奶奶,我眼巴巴地看,車子慢悠悠地停了下來,我的面前多了一串糖人,身後的男人說:“吃吧,小饞貓。”

我攥着糖人,如同得到了寶貝似的,舍不得去吃,車子繼續走啊走,我進了寬厚的臂彎裏,視線不停地變換着,停在了貼着福字的門前,身後的男人又說:“平平,敲門啦。”

我揮起小小的拳頭,砸了幾下門,裏面傳來了分外熟悉的一聲:“來啦來啦~”

大門自內打開,我看到了爺爺的臉,但張開口喊出的卻是:“姥爺!”

爺爺笑完了眼,伸手把我穩當地抱進了懷裏。我依偎在爺爺的懷裏,看見了一個高挑的女人,她的頭發紮成了馬尾,身上穿着碎花的圍裙,正在炒菜,她仰起頭,笑着說:“平平乖,一會兒就能吃飯了,去跟你姥爺和爸爸玩兒去。”

我看着看不懂的電視劇,擡起大拇指咬着手指頭,過了沒多久,又被抱了起來,這回是在那個女人的膝蓋上,等她給我系好小圍裙的時候,我才想起來,那是我許久不見的母親。

我喊了一聲“媽媽”,她笑着戳了戳我的臉:“來,吃飯啦。”

我張嘴吃了一口飯,卻看不清對面男人的臉,只覺得他是在笑着的,大家都在笑着的。爺爺夾了一大口菜,壓在了那個男人的碗裏,樂呵呵地說:“老白,多吃點,給小白做個榜樣……”

老白、小白、白。

我怎麽就忘了呢,那個男人姓白。

我猛地睜開了雙眼,床頭燈依舊亮着,我頭疼得厲害,我艱難地爬了起來,踉跄地往出走,但我又不知道,我想出去幹什麽。

我的手顫抖地覆在了門把手上,擰了好多次,才擰上開了房門,我向內拉開了房門,卻有一道身影向後倒了過來,我沒有扶住他,他後退了一大步,勉強站住了身。

我站在原地渾渾噩噩,他轉過了身,像是在對我說些什麽。

但我聽不到他在說什麽,我仿佛失去了聽覺的能力,頭重腳輕眼前愈發模糊,我終于看不到他的臉,陷入了白茫茫的空間——我失去了所有的意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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