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0
我在街邊找了一家咖啡店,點了一杯咖啡,又叫了一份蛋糕,等東西送上來的時候,我才發覺,都是張晨喜歡的東西。
有人說,人在二十多歲時養成的習慣,會跟着人一輩子,我并不相信這句話,在我看來,人總是善忘又多變的,沒什麽東西會永遠一成不變。
譬如我,過往是不愛吃甜的,在溫市呆了一段時間,竟然也沒那麽排斥了。
我靠着柔軟的沙發墊,放空了思想,沒去再想其他的東西。
我已經做完了我想要做的事,而張晨會判多少年的刑罰是法院的事,總歸不會死——我是下不去手,叫他死的。
我在想接下來的安排,或許可以出國旅行,回國後讀完博士,再多開幾家店,大概就這樣了吧。
鄭東陽試探過我,他說他可以讓我“官複原職”,我拒絕了這個苦差事,我可能不太适合官場,我永遠也學不會內裏的潛規則,況且在權利的漩渦裏,時刻都踩在萬劫不複的邊緣,我一把年紀,早就沒有年輕時那樣的進取心——或者說,我從來都沒有什麽進取心,只是鄭強的事壓着我,逼着我繼續走下去。
因為要配合調查取證,我暫時無法離開這座城市,于是打車到了爺爺家的小區,準備在這裏住一段時間。這麽多年,街坊鄰居也大多換了面孔,路上的老人少了、年輕人多了,我下車走了不到400米,就看見了三四對情侶,他們的手緊緊相握、眼裏滿是情誼,讓我情不自禁地感嘆,年輕真好啊。
年輕的時候總有使不完的力氣和用不完的時間,可以盡情地去愛一個人,也可以撞得遍體鱗傷,再笑着說我不在乎。
我邁進了樓道裏,跺了跺腳腳卸下了上面的雪,我扶着扶手向上走,每一步卻不像曾經那般輕快——我已不再年輕,我願意坦誠地接受這一點,走向人生的新的階段,接受自己會漸漸變老的現實。
我翻出了鑰匙,打開了防盜門,推開了大門,站在門口的時候,卻愣了一下。我反手關上了門,邁開步子向裏走,客廳裏多了許多的東西,彩帶、拉花、玫瑰花瓣還有幾大捆香薰蠟燭,我像是誤入了一個布置到了一半的會場。
空氣中彌散着熟悉的煙草味兒,煙灰缸裏摁着十幾個煙頭,卧室的床上有尚未抻平的褶皺,洗手間的架子上多了一堆瓶瓶罐罐。
我開了溫水,洗了一把臉。我意識到張晨在我離開的時候,住在了這裏,或許他住了很長的一段時間,或許在接到消息前,他正在這裏,思考着要怎麽布置房間。
但我又意識到,這些毫無意義,他單方面的感動與追逐,與我而言并非驚喜,而是負擔。
我制止了自己繼續想下去,将客廳裏的東西收拾好堆在了一邊,連同洗手間的瓶瓶罐罐一起,我将卧室的床單被罩都撤了下去,扔進了洗衣機裏,倒了洗衣液按下了開始的按鈕。洗衣機發出了盡職盡責的轟隆聲響,我擡起手,将映入眼簾的全新的套子和潤滑劑一并扔到了垃圾筐裏。
我微微喘着氣,不知道是因為疲憊還是慌張,我的胃姍姍來遲地抗議着,翻出了手機試圖點個外賣,卻不想因為外面大學,附近的外賣員都罷了工。我不甘不願地打開了冰箱,在裏面發現了幾樣食材,還有一盤裹着保鮮膜的紅燒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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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握着這盤紅燒肉,想把它倒進垃圾桶,手指卻不受控制,拖着它去了廚房——我打開了燃氣罐,撕開了保鮮膜,将紅燒肉倒進了鍋裏,香氣逸散而出的時候,我才意識到我做了什麽。
我抹了一把臉,拿下了勺子翻炒了數十下,又把肉盛了出來,我炒了一個青菜,又用微波爐打了一碗米飯,挪到了餐桌上,坐下的時候,才發覺椅子上多了一個軟墊。
我夾了大盤的青菜,到最後還是按耐不住,夾了一口紅燒肉,入口的卻不是意料中的甜味。
那個人同我在一起的時候,只會做甜口的紅燒肉,我倒不知道,他什麽時候學會了做另一種味道——熟悉的、爺爺擅長的味道。
我吃了十幾塊紅燒肉,吃完了米飯,刷完了自己的碗筷,也就在這個時候,我的手機響了起來。
鄭東陽的備注清晰可見,我接起了電話,簡單同他聊了幾句,他還是希望我重回官場,我婉言謝絕了他,并不怎麽感興趣。談話到了最後,鄭東陽才說了他真正的目的,他說:“或許你已經知道,張晨前段時間一直在做些什麽,我希望你能顧全大局,将個人的情感放一放。”
倘若我真的放不下個人的情感,也就不會親手把張晨送進監獄,我沒有去質問鄭東陽,反倒是回答他:“放心吧。”
鄭東陽像是舒了口氣,太輕了,我就當是我的錯覺,他笑了起來,又說:“你年紀也不小了,有沒有考慮再找個人,我認識些青年才俊,左右你也沒事,可以抽空見見。”
“謝謝你的好意,”我掰開水龍頭,用溫水沖了沖手指,再用毛巾把手指上的水擦拭幹淨,“我年紀也不小了,不想耽誤那些小年輕了,自己一個人過,也挺好。”
“你确定要離開這裏,去溫市?”
“我在溫市有學業有事業,還有個窩,不回那裏,還去哪裏?”
“我是覺得這樣太可惜了。”
“沒什麽可惜的,人總有擅長和不擅長的事,你很擅長這裏,我不擅長這裏。”
“陳和平。”
“嗯?”
“我一直都很欣賞你。”
他剛剛喊那一聲,讓我以為他要說他喜歡我,吓了我一跳。我這人還是有些自知之明的,并不認為自己是個萬人迷體質,人人都會喜歡我。
我揉了揉眉心,回了他一句“謝謝”,他說了再見,主動挂斷了電話。
接下來的日子并不怎麽消停,先是有婚慶公司主動找上了門,原因是聯系不上張晨本人,就幹脆過來敲門,商量婚禮流程,我開了門請人進來,也說明了婚禮不會進行,對方卻因為受到了全款,不願意放棄這單生意,顯得有些偏激。小姑娘年紀也不大,漲紅了臉問我:“為什麽要取消婚禮呢,這是您的決定,還是張先生的決定,你們在一起都那麽多年了,怎麽說不結婚,就不結婚了呢?”
我不知道張晨編造了一個什麽樣的故事,但我總要給這個故事一個不太美好的中止,我捏了捏手指,回她:“張晨進監獄了。”
“即使這樣……您也不能輕易放棄他啊?”
“我把他送進去的。”
小姑娘的嘴微微張開,維持着驚訝的情緒幾秒鐘,沒說幾句話,很快就告辭了,還忘記了關我家的房門,我站起來試圖關門的時候,還聽見樓道裏回響着她的聲音,或許是在和人打電話吧。
“神經病啊……這家客戶兩個人都有病……”
“砰。”
我關上了房門。
處理完婚慶公司,告訴對方将80%的尾款退回到原來的賬戶中後,我又處理了蛋糕定制公司、禮服定制公司、鮮花定制公司和旅游定制公司,一開始還有些情緒波動,到最後只有哭笑不得的麻木,張晨這人跟每個工作人員都編造了一個特別美好夢幻的愛情故事。
童年時相依為命,少年時初心萌動,青年時互相暗戀,之後他忍不住告白,順理成章地在了一起,風風雨雨相守相伴,一眨眼就過了幾十年,終于決定走進婚姻的殿堂——邏輯非常缜密、情感異常充沛,好像真的有那麽回事似的。
我也從一開始的明确回答是我将他送進了監獄,變成了編故事大會,有時候說對方已經得了重病、離開了人世,有時候說雙方遭遇了巨大的風波、被家人反對、決定黯然分手。
聽故事的人總會輕易相信這些故事,眼圈泛起了紅,我有時候想,我從來不曾否認過張晨的故事,或許是因為他的故事太動聽、太像我曾經的期待。
然而時間的軌跡從不停止,對張晨的調查也不會中止,我配合了多次取證,但張晨的近況、張晨的刑罰究竟回到什麽程度,每一個接觸我的人都展現出了極高的工作素養,不會透露一絲半點——我猜這裏面,也有鄭東陽的功勞。
鄭東陽手上的權利越來越多,也就越來越珍惜他所擁有的一切,他不會允許任何人對他産生威脅,包括張晨,當然也包括我。
我猜如果我答應了他,真的回歸官場,他必然要想方設法抓住我的弱點和把柄,倘若沒有弱點和把柄,也要制造出一個,畢竟,一個沒有欲`望沒有弱點的人,用起來太不放心了。
在檢方搜集好證據,即将對張晨提起公訴的前幾天,我家的房門又被敲響了——我以為這次來的可能是什麽育兒公司或者婚房公司,但當我打開門的時候,門口的人卻有幾分熟悉。
我花費了幾秒鐘,想到了他的名字。
“吳清飛?”
“難為陳書記還記得我。”
“我早就不是什麽書記了,您這過來是……?”
“張晨先生留了一份遺囑,本來該由律師過來,但事情比較重要,我就親自來跑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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