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2

孩子出生得很順利,男孩,六斤八兩,我之前思索許久,最後定了安字,陳安,只願他一生平安順遂。

孕婦還要修養一段時間,我追加了50%的費用,據說對方很高興。小孩子讓雇傭的保姆去帶了,我似乎也沒有什麽留下來的理由了,吳銘甚至貼心地請了一個護理團隊,告知我嬰兒出生後不久,就可以一同乘專機返回。

我似乎也沒有什麽理由繼續留下去,國內的事物已經積累了許多,我不該再給自己放假了。

我叫助理給張晨的住院賬戶裏打了一筆錢,但又控制不住自己,走到了他的病房前——謝天謝地,他并不在病房裏。

我不知道他如果在那裏,我會做出什麽事,總歸與我的理智背道而馳。

我上了開往機場的車子,決定立刻回國,或許回去之後,我還是那個冷靜淡定的陳和平,我的世界只需要事業,并不需要感情。

我走得很順利,沒有遇到東西遺漏、驟然來電、心靈感應,但當我到達機場的時候,卻得知暴風雨即将來臨,即使是專機,也不允許起飛。

我離開機場,在酒店與醫院之間,我不得不選擇了醫院——孩子發了低燒,得去看病。

有時候我覺得,我和張晨是有孽緣的,我原本能夠幹淨利落地離開,卻偏偏遇到了暴風雨,不得不回到醫院。我剛剛進了醫院的大門,就看到了張晨,他躺在冰冷的大理石上,周圍的人指指點點,卻沒有人将他抱起來,也沒有人想要幫助他。

或許不久後,他的護工會回來,或許不久後,醫院的醫護人員會趕過來、但在那一瞬間,我的大腦一片空白,理智回爐的時候,我已經沖了過去,抱起來他,急促地向急救室趕。

我慶幸他此刻閉着眼并不清醒,可以避免很多的尴尬與對話,我将他交付給了醫護人員,醫護人員推來了護理車,有個小姑娘輕聲提醒,說他的賬戶裏,已經沒有錢了。

我早上分明派人打了款,助理翻出了底單,滿頭汗地試圖證明自身的清白,我暫時沒有精力去追究,就親自去繳費處劃了卡,轉了賬,叫醫護人員不必在意醫藥選擇。

兒子早就被人送去看醫生,問題并不嚴重,現在正交給護士照料。

我一直呆在急救室外,不久之後得知了醫生的診斷,只是營養不良引發的眩暈,但那并不是重點。

重點在于我拿到了張晨的病歷,他在一年前遭遇了車禍,從那天起,他就再也沒有站起來過,只能與輪椅相伴。

肇事方是一位華裔女子,姓林,在監獄中拒絕支付任何醫藥費,直到警方查到了她的私人賬戶,強行轉出了所有的存款,将近兩百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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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兩百萬供給張晨的醫療費用,他在入院前不知道為什麽已經成了流浪漢。一年的時間,這筆錢已經見了底,護工拿到最後一點錢後,也直接離開了,離開前與張晨發生了一些争執,直接将他摔在了地上,連輪椅都推走了。

我聽着底下人的彙報,感覺在聽荒謬故事,這種狗血小說裏會發生的情節,怎麽可能會出現在張晨的身上。他一貫精明利己、算無遺策,幾乎從來都沒有吃過虧,況且又有我的聯系方式,一旦清醒了,聯系我為他幫忙并不是什麽難事——我可不記得他有多少驕傲自尊,能吃得了這些苦,咽得下這口氣。

我在思考這可能是個局,因為我對他的确信譽破産,但病歷證明總歸做不了假,我們初遇時他的表現,也不像過得很好的模樣,我多多少少,是有些心軟了。

營養不良用不着占用太長的急救資源,張晨輸着液就被轉移到了普通病房。我推門進去,盯着他頭上的白發、臉上的細紋看了一會兒,想了想,又掀開了他的被子,順手把他的褲腿卷了起來。

我也不知道是否符合醫院的規定,但病房裏的護士沒有阻攔我。我只是想親自看看,也看到了想看的。

張晨的腿一貫很細,年輕的時候喜歡穿裹腿的褲子,赤裸着腳踝,像個男模一樣彰顯着自己的美。現在這雙腿依舊又瘦又白,皮肉卻松了,我上手捏了捏,上面幾乎沒有多少肌肉,皺巴巴的,軟踏踏的,帶着蒼老的氣息。

我把他的褲腿拉了下來,叫底下人撤出去,護士還是盡職盡責地盯着我,甚至有點緊張,我猜我的表情不太好,可能會讓她産生一些誤會。

我沒什麽心情卻解釋,又伸手去解他上衣的紐扣,他胸口原本光滑的地方多了一些傷痕,或許是被車撞到的過程中受的傷。我将他上衣的紐扣一一系上,又把被子拉高蓋在了他的身上,轉身離開了房間。

助理為了證明自己的清白,用盡手段,幾乎是立刻将那位護工的底細摸清了,甚至調出了醫院的監控錄像。

在助理離開後沒多久,護工就趕了過來,不知道雙方辦理了什麽手續,據櫃臺的人員的說法,是辦理了出院手續,總之所有的錢全都被護工卷走了。我不耐煩繼續聽下去,直接聯系了當地的警方,進行後續的調查和處置。

我對身邊的人已經不怎麽信賴,但好在錢財能夠雇傭更多的人。我預約了三家私家偵探,去調查張晨抵達美國之後的事,等我安排好,護士輕聲告訴我,張晨已經醒了。

我抹了一把臉,将臉上的疲倦揮去,進了病房裏——他原本和其他病人擠在一起,我将他送進了這座醫院最好的病房。

因而他現在躺在柔軟而寬大的床上,雖然還是很醜,但多少順眼了些。

我走進房間,就察覺到了他的視線,他盯着我從門口走到了床邊,又有些吃力地擡頭看着我。

我沒有坐下,而是居高臨下審視他。

他急促地喘了幾口氣,像一條瀕死的魚。

他說:“謝謝你。”

聲音很輕,我卻聽得很清楚,一時也不知道心裏是個什麽滋味,是該歡喜還是該難過。

“不必謝。”

他抿了下幹涸的嘴唇,不說話了,眼裏一點光亮也沒有,頹廢得太過逼真。

我不願意去想這一切到底是他演的戲,還是其他的什麽,抛了個直球出來。

“以後打算怎麽辦,腿還能好麽?你是準備一個人留在這裏,我留一筆錢給你,還是跟我回國,讓我養着你?”

“我想跟你在一起。”

他迫不及待地這麽說,連一秒鐘的猶豫也無。我對他的回答一點也不意外,也回了他一句:“等我兒子燒退了,你就和我們一起回去。”

張晨沒再說話,我毫不猶豫地轉過身,離開了這個房間。

将他丢棄在這裏,我于心不忍。

将他帶回到身邊,我心中厭煩。

人心總是難測,我也不知道,我究竟想要的是什麽,但總歸都這麽大年紀了,再折騰,也懶得折騰了。

我回到房間裏,洗了個澡,在鏡子中看到了自己的臉,我和年輕的時候沒太大的變化,甚至今年來在各種日常護理的影響下,還好看了一點,持續了四年多的日常鍛煉讓我身上的肌肉變得十分緊實。

我又看到了張晨,他站不起來了,頭發生了白發,臉上出了皺紋,整個人被衰老的氣息籠罩,腿上的肉懈了,胸口也多了猙獰的傷痕,離開了財富與地位,停滞的時光在他的身上飛速前進,叫他迅速地變醜。

他一點也不好看了。

這或許就是報應吧。

我用毛巾擦了擦臉,将腦海中剛剛翻滾出的念頭壓了下去。我的心軟和心痛兌換成了仁慈地叫他同我回去,卻難以遏制地滋生了陰暗的情緒。

他年輕的時候,做過太多的錯事,坐牢不夠還,還要被人撞,撞成了這般模樣,又偏偏叫我遇見,而我總看不慣他這樣,還要将他接回到身邊。他這個人渣,可真命好。

我在過于寬大的床上,一根接着一根地抽煙,一夜未眠。

第二天并未起床,強迫着自己睡了一上午,先去看了已經退燒的兒子,又去看了一眼張晨。

他也睡着了,新雇傭的護工盡職盡責地幫他洗了頭發,但白發也看起來更多了,我在他的床邊呆了十幾秒鐘,又選擇了離開。

吳銘沒有等我回來,自請去了印度開拓市場,他倒是乖覺,還自動削減了一半的薪金,但我與他都清楚,金錢不過是一串數字,我不在乎,他也不在乎。

偵探事務所遞來了初步的調查消息,那位姓林的小姐,竟然是林丹妮,這樣看來,支付張晨醫藥費的200萬還是我當年送給她的錢。其他的訊息還沒有查詢清楚,倒是能驗證張晨到這邊後過得的确不怎麽好,他甚至參與了一次聖誕節的基督教感恩活動,只是為了多拿幾塊面包。

而他在國內的時候,拒絕一切宗教信仰,只信仰他自己。

我打了個電話,安排人去預約國內最好的骨科專家,準備叫他們看看,張晨的這雙腿,還有沒有站起來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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