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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你可真夠慘的了。”
我沒什麽同情心地發了這條消息,看着正在輸入中的圖标出現又消失,如此反複了幾十秒鐘,界面上出現了一句話“困了,睡了”。
我都能想象得出他現在是什麽姿态,一定是揚起手腕把手機扔在一邊,指腹摸過唇瓣,頹廢又好看。
醒醒,陳和平,想想之前你看到的灰白頭發和臉上的細紋,他可不好看了,我強行讓自己的腦子清楚一點,回了一個字“哦”。
第二天,我的郵箱裏出現了之前在國外委托人調查張晨的信息,他第一次出現在街頭尚且沒那麽狼狽,但渾渾噩噩不像個精神正常的人,大多圖片的來源自google map,張晨總出現的位置恰好是采集點,因而我能看到他略微呆滞的眼神,和一張比一張破舊的衣服。
後來,他看起來精神一些了,嘗試去尋找工作,身上卻沒有任何身份證明,求助領事館,卻發覺領事館在另一個城市,對方排遣工作人員需要一段時間。而作為大型移民國家,每一天都有太多的“黑戶”過不下去,試圖尋求幫助,遣返回國也需要時間和調度。等他終于等到工作人員,卻遭遇了侮辱和性騷擾,他把對方的腿打折了,轉身就跑,甚至上了小範圍的報紙。
他總是穿梭在各個公共電話亭,試圖撥通一個電話,有一次還借用了一個好心路人的電腦,調查員找到了他的幾次通話記錄,我看到了那一條過于熟稔的號碼。
到了後來,他放棄了撥打電話,轉過頭做些零散的工作,積攢一點錢,開始接觸蛇頭,試圖偷渡回國。
他攢得有點辛苦,但後來似乎開了運,協助做了幾個社會調查實驗,攢夠了錢。那天是西方的感恩節,他給自己買了一身幹淨的衣服,不太舍得穿,而是拎在了手心裏。他遵守了交通規則,等着紅燈變綠,向前走的時候,卻被突然加速的汽車撞飛了出去。
有好事者拍下了照片,張晨躺在血泊之中,他半睜開雙眼,胡子拉碴,和街頭不幸的流浪漢沒什麽區別。
而他命大,活了下來。
我還在想,這一切是不是他在騙我,買通調查人員不是很困難吧,即使我選了三家,僞裝成很可憐的模樣也不是很困難吧,大不了當拍廣告似的,擺拍上一天。
但我控制不住自己,拿起了手機,撥通了那個名叫“張晨”的電話。
電話響了兩聲才被接通,張晨的聲音帶着笑:“怎麽想起給我打電話,你這個大忙人?”
“……你在做什麽?”
“在染發,不過造型師建議我可以保留一點白發,最近流行的趨勢是銀灰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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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價值2000美金的造型師?”
“還是友情價。”
“噗,”我忍不住笑出了聲,又回了一句,“你可太能花錢了。”
“這不有你養着我麽,陳和平,我現在怎麽花,你都能賺得到。”
“這集團本來也是你的。”
“現在是你的啦……Chris姐姐,這個小辮子很好看。”
耳畔傳來了女聲的聲音,倒是聽不太真切。
“那你繼續做頭發。”
“好啊。”
我挂斷了電話,決定去查查張晨當年是怎麽去的國外。倘若他一心賣慘,也犯不着折騰到國外,那太耗費成本和精力,也太容易拆穿了。
調查卻遇到了一些阻礙,張晨連離境記錄都沒有,更不要提航班號之類的信息,等查到張晨當年的監獄,監獄人員拿出了全套的出獄手續,時間卻極為正常,并不像當年我獲悉的那般,提前了一個星期。
當年我買通的內線,這麽多年也杳無音訊,找回他們問清真相,也需要時間。
便捷的手段是直接去問張晨,但我無論如何也開不了口——或許是因為我不相信他,或許是因為我不想再讓他回憶起過去的事,或許單純地,我不想在他的面前流露出一絲軟弱的情緒。
鄭東陽久違地給我打了個電話,約我出來喝茶,他在上次的站隊中站錯了隊,現在平調到了其他部門,手中的權利相比從前,減少了許多。
我應了約,一進門險些有點認不出來了,他也變老了,最讓人意外的是,竟然有了小肚腩。
我腹诽着歲月無情,倒是熱情地同他握了握手,剛剛坐下來,就聽見他說:“別查了,當年是我下的手。”
我低下頭,推了推茶盞,臉上半點表情沒露,随意問:“為什麽啊?”
“張晨知道太多不該知道的東西了,不适合留在國內。”
“所以你就提前七天把他送走了?”
“對。”
“不至于做得那麽過吧,”我抿了一口茶水,臉上的肌肉變成了淺淡的笑,“張晨也不像是那麽偏激的人,非要拖着你下去。”
“你父親……”
“我沒有父親。”
“白先生派人來處置這件事,只需要我打個招呼提供些便利,”鄭東陽說得有點猶豫,“我告訴你這些事,你不必再查下去了,我們總歸是朋友。”
“你們就這麽把張晨送到國外去了,什麽證件都沒給他留?”
“放在了國外的療養院裏,福利待遇都還好,後來不知道怎麽的,張晨就消失不見了。”
“原來是這樣啊。”
或許是我的語氣太過平淡,鄭東陽也舒了口氣,他說:“你可別再查了,最近不怎麽太平。”
“放心,我不會查的,過去的事,不都過去了麽。”
我和鄭東陽一起喝過了茶,又聊了些輕快的話題,握了握手,上了兩輛不同的車子。
我翻出了夾在上衣口袋的筆,擰開筆蓋,按下了保存的按鈕。鄭東陽不該這麽放心我,我這個人啊,一貫會錄音,也一貫會舉報。
當初兩個集團合并的時候,白先生底下有一套班底,我自身有一套班底,我這麽多次的清理,動的大多的是自己身邊人,卻從來未曾把目光掃向另一波人。這或許是一種慣性思維,總以為會是吳銘或者董事鬧騰出的問題,沒有想過白先生人都死了,還要試圖掌控我的人生。
有了方向之後,再調查就變得容易起來。
張晨真正出獄那一天,正是我官方宣布與張晨離婚的時候,他在監獄的門口沒有等到我,卻等到了據說是我的人。
那些人對他說,是我想送他走。我不知道他那時候有沒有相信他們的話,但總歸最後的結局是被送走了。
白先生的人将張晨送到了一家偏僻的療養院,用的名義是精神失常。我派人去那家療養院調查,拿回來僞造的診療記錄。
翻開前我喝了一杯咖啡,看到了一半,合上了診療記錄,冷靜地摔碎了咖啡杯。
他們說張晨産生了幻想,幻想自己是集團的前任董事長,幻想他有很愛他的人。
他們說張晨是同性戀患者,病人的家屬希望能夠順手治愈這一點。
他們說張晨的每一句話都不是真的,當他沉默的時候,他在思考着傷害別人。
他們像對待一個病人一樣對待張晨,逼迫他吞咽過量的利培酮和奧氮平,将他關在寬敞明亮的房間裏,叫他能看到外面的風景卻不讓他出去,張晨逃出去一次,卻在離開後不久又被抓了回去……
我用冷水洗了一把臉,重新打開了病歷本。
同性戀的治療卻不怎麽順利,即使一邊循環播放GV一邊進行催吐處理,張晨依舊表現得從容淡定,仿佛不受一點影響。
臨時來的人員“迫不得已”地上了電擊療法,後來又“無奈停止”,直到有一天,張晨的“病情”突然加劇了。
我又向後翻了一頁,發覺病歷本裏夾着一張照片,背面上寫着“有助于治療”,正面上卻是我與李婉婷,她穿着婚紗我穿着禮服,我們湊得極近,乍一看,像是在親吻彼此。
記錄員用冷靜的口吻寫着:“病患對照片有較大的應激反應,但偶爾會有攻擊性,建議……”
我的頭久違地疼了起來,所有的碎片拼湊出了與我認定的并不相符的故事。我不願意相信張晨過得那麽慘過,我更願意相信張晨在國外活得逍遙自在。
如果這個故事是真的……
即使這個故事是真的……
我知道我并沒有做錯什麽,并不是我将張晨送出的國外,并不是我将他關押在療養院,并不是我叫他從裏面逃出來,并不是我派人去撞傷他,我接手了他的事業,我将他從國外接了回來,我為他準備了最好的物質條件,我在請醫生來為他看病,我甚至對他若有若無的接近放任不管、近乎默認。
但我終究止不住自己的本能,沒有理會詫異的下屬,沒有去管接下來密密麻麻的行程,直接去了地下的停車場,開了車向郊區行駛,路上遇到了紅綠燈,我看着一群小學生,帶着黃色的帽子蹦蹦跳跳地從我的面前走過。
我久違地懷念曾經。
小黃帽剛剛開始推廣,一沓帽子從最前面穿到我們這邊,我抓起了一頂帽子,蓋在了張晨的頭上,他的臉立刻變得很難看,我又抓了一頂帽子,蓋在了自己的頭上,将剩下的傳到了後面。
“張晨,我戴這頂帽子好看麽?”
“好看個鬼啊。”
“我戴估計不好看,你戴着挺好看的。”
“切……”他轉過頭,臉卻紅了,“算你有點眼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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