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斷掉的腿骨

連我自己都沒想到一切會這樣簡單,文瑞阿姨像一坨大肥肉一樣躺在被窩裏呼呼大睡,她老公也在旁邊睡得非常安詳。昏黃的燈光下兩個人的表情都很恬靜,像兩個小嬰兒。

珮元姐表情很複雜,她站在門口不知所措,連手都不知道該往哪裏擺。

她擔心一顆藥的藥效不夠,給每個人都吃下了兩顆,我剛才試了,巴掌打臉上都打不醒,這樣就有點過了。

“你去把鍋碗都洗了。”我支開珮元姐,自己拿着蠟燭查看文瑞阿姨卧室的窗戶,她家窗戶密封性還行,漏風讓燭火搖擺的地方不算多,稍微大點的縫隙都被我折紙片給塞住了,我還拿了些破布鋪在他們卧室外,試了好幾次,确定門縫也能堵得嚴嚴實實才松了口氣。

珮元姐傻呵呵地看我把爐子通往煙囪的煙道上的鐵片插嚴實,又把爐子裏燒紅的炭火都擺進鐵臉盆,一句話都不說。

充滿大塊火炭的盆子就在房間中央散發着溫暖的熱量,我提着裝滿水的撒壺偏腦袋問傻呆呆的珮元姐:“後悔了?”

珮元姐愣了一下趕緊搖頭,看向炕上兩個人的眼裏滿是怨恨:“不後悔!”

我咧嘴笑笑,一手捏着自己鼻子,一手将撒壺裏的水淋上火盆淋得水汽亂冒,然後彎腰拽着連連咳嗽的珮元姐出了房間。

破布上厚厚的棉被堆疊着堵死了們上所有縫隙,裏面的卧室已經成為了教科書一樣标準的密室。水汽和煙霧将房間裏的空氣大量擠出去,接下來房間裏依舊通紅的炭火會開始不完全燃燒産生一氧化碳,這種與血紅蛋白結合效率超過氧氣一千倍的玩意會讓裏面的人在睡夢中悄然離去。

我肚子餓得很,所以我把珮元姐拉去了面館讓她請我吃一大碗牛肉面,香噴噴的面湯和大塊的牛肉,味道好得很,但珮元姐魂不守舍沒有胃口,就在旁邊什麽話都不說,焦急地看面館牆上的破鐘表。

一大碗面我慢吞吞足足吃了快一個小時,吃完以後和珮元姐又在外面逛了一大圈,腳都走累才回她家小院。

珮元姐在院子站崗,我閉氣打開最外面的房門,讓空氣散了四五分鐘才又深深憋了口氣去挪卧室門口堵的被褥,比起讓力氣比我大不了多少的珮元姐慢吞吞動手,我更相信我自己。

推開卧室門的時候濃郁的熱浪撲在我臉上,地上原本已經奄奄一息的炭火遇見新鮮的空氣瞬間恢複了些許精神。我頭也不回地往外跑,直跑到院子中間才敢吸氣,等緩得差不多就又小跑進去收好堵窗縫的紙條,推開窗戶,足足讓風吹了十來分鐘才拉着珮元姐一起進屋。

火盆裏的炭火被一一夾回火爐,房間的窗戶也按原樣關好,床上的兩個人依舊睡得香甜,摸摸兩個人已經不再跳動的頸動脈,我安心地沖珮元姐點點頭。

珮元姐一直很沉默,她叢那男人身上取下鑰匙,在床邊的櫃子上忙活了半天,遞出來一小沓錢給我,一共十張,比我預想的多了些。

我也沒多說話,就把錢疊好塞在襪子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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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晚珮元姐會在隔壁睡覺,明天該怎樣發揮全看她自己的表現,我不曉得為什麽我到現在都沒有把胸前挂的戒指交給珮元姐,我倆現在已經分享了一個秘密,但我不想把更多秘密分享給她。珮元姐會有自己的生活,也許她的錢和她的房子很快會被如狼似虎的親戚們瓜分一空;也許沒人照料的她會被送去福利院,一如當初的慧慧一樣悄無聲息地消失,再也沒有音訊;也許珮元姐會勇敢起來,去反抗,去鬥争,去保護自己還有的東西……

我走的時候珮元姐抱了下我,像小時候一樣把我像小寶寶一樣抱起來,用手輕輕地摸了摸我腦袋。

她身上香香的,是茉莉花香皂的味道。

我很少仔細看珮元姐,她跟我記憶裏一樣,長着一對漂亮的棗核眼,圓圓的臉蛋,笑得時候嘴就咧成彎月。

“過幾天我找你玩,我買了個小羊羔,四個閣樓呢!到時候給你看。”

“好,我等你。”

我在漆黑的小路上飛奔,雪越下越大,我在被薄雪覆蓋的冰面上重重摔了一跤跌出好遠,但我都沒覺得疼,一瘸一拐地繼續往回家跑,我說不上來自己到底是開心還是難過,我只是突然覺得很累,我想回家。

跟我想象并沒有太多出入,打開家門迎接我的不光有明亮的燈光,溫暖的爐火,還有媽媽的棍子。

“小雜碎你去哪了!嗯?”她的聲音低沉得吓人。

我預備好“在同學家做作業”的漂亮答案并沒有來得及抛出來,結實的紅柳棍子就重重抽在我肩膀上,很顯然,她并不需要答案。

捂着肩膀嗷嗷叫的時候我想了又想還是沒轉身往門外跑,這麽大的雪我能上哪去?不過是打一頓罷了,我以前能熬過去,現在一定也能。

我低頭抱着腦袋蹲在地上想縮到角落,但棍子和尖頭的高跟鞋踢得我滿地亂爬,我捏着拳頭牙咬得緊緊地,心中的恨意像炭火澆水後的煤煙一樣翻騰。她的棍子越抽越狠,終于又一次高高舉起比拖把棍細不了多少的棍子猛砸在我來不及縮回去的腿上時我一邊尖叫一邊嘔吐起來,已經開始消化的牛肉面吐了一地,我抱着腿慘叫着打滾,額頭上全是汗滴。

我分明聽到來自我小腿裏“喀嚓”的聲音,鑽心的疼痛讓我發瘋似地哭喊起來,這讓本來還擡高棍子要繼續打的她吓住了,尴尬地舉着棍子不知所措。

“咩……咩吆?”

顫顫巍巍伸手想把自己往起扶,但我連一點力氣都沒有,眼前越來越黑,什麽都看不清楚,一頭栽倒在地上不省人事。

我能微微睜開沉重的眼睛的時候正有人幫我打石膏,絮絮叨叨說如果就算恢複得好,以後走路也多少會有影響,錢不能省,我媽坐在旁邊小聲哭着點頭。

“你睡醒了?”穿白大褂的中年醫生一邊擺弄我腳上的石膏,一邊問我。

我不想說話,把臉側開。鼻子裏醫院特有的消毒水味很好聞,開裂的白牆壁下半部分刷了綠漆,時間久了起泡開皮,在昏黃的燈光下看起來髒兮兮,漆黑的窗戶還能隐約看到外面鏽跡斑斑的鐵藝欄杆。

旁邊我媽也停止了哭泣,但沒說話,不知道在想什麽。

“那是我的錢,我養羊的。”我用後腦勺看她。我的襪子被脫掉了,錢也被她拿走了,不然我媽不可能帶我來醫院,我知道縣醫院貴得很。

“咩吆告訴媽媽,你哪來的錢?”她忽地站起來,用手掰我肩膀讓我臉朝向她,我用胳膊擋,被她粗暴地摁住。

“哎!別亂動娃,正給娃上石膏呢!”男醫生用胳膊肘把我媽架開:“你好好坐着。”

“你脖子上的箍子哪去了?”我媽沒乖乖坐下,而是站在我背後,聲色俱厲地質問我。

“賣了。”

“賣了?賣誰了?”她又一次擠上來:“你賣誰了,誰讓你賣的?你跟他說箍子不賣了,錢給他,讓他把箍子還回來!”

我媽的心思并不難猜,她大概覺得人家願意給我一個小孩子整整一千塊買那枚戒指,戒指本身一定更加值錢。

“那是我買奶粉的錢。”

“乖,咩吆,這點錢還不夠你治腿的,你到底把箍子賣給誰了?”我媽想把醫生撥開跟我說話。

“行了!你別搗亂了,你讓娃好好休息休息。”醫生的聲音已經很不高興了。

我的腿還在傳來一陣陣鑽心的疼,但我能忍受。我們這裏拍不了X光片,醫生說了,人的小腿骨有一粗一細兩根,我被打斷的是粗的那一根。情況很不好,如果去市裏拍片子做手術上鋼板的話就不會有大問題,只像現在這樣上個夾板石膏,恢複得好的話以後走路不會有問題,但跑可能會有影響;如果恢複得不好,以後可能走路也難免要颠簸。

一千塊錢做不了手術,也就是說我恢複得好會變成跛子,恢複不好就要成瘸子了。

可現在不是瘸不瘸的問題,是我還能有幾天可活。

“嘿嘿……”我低着頭掩藏心裏荒誕的喜感,星期天我就要去純白之核了,到時候只會比荒野上更危險,我現在這樣去跟直接抹脖子死有什麽區別?

我估計我當初專門消除記憶把自己送回來的時候肯定沒有想到過這一出,從光團口中的“猩紅之核”來到現在的“純白之核”,看起來我像是很努力要洗心革面重新做人,說不定還想要做個“純白無瑕”的好人,結果……好吧到現在我也不知道弄死文瑞阿姨跟她老公到底算不算好人好事,總之我大概沒有機會再去洗心革面了。

我很讨厭學校,學校讓我厭倦,但現在住院躺在病床上更加讓我心煩意亂。

我媽這一回沒再抱着我哭,也沒跟我說對不起,大概跟我壓根看都不願意再看她一眼有點關系。我就從頭到尾偏頭閉着眼睛,不喝水也不吃東西。

餘紹榮絕食了。

聽着挺帥的對吧?我也這麽覺得,而且我巴不得能趕在星期天之前就絕死自己,這樣的話我不用去純白之核,也就不用去像其他人一樣死無全屍。

我媽趴在床邊早睡着了,她昨晚沒去上班。

我就這麽傻呆呆地躺在病床上閉眼消磨時間,直到窗戶外面的天空都露出魚肚白,我才稍微有點困意。

夢裏我傻傻地坐在座位上看前排同學捂着脖子躺在地上掙紮,他的臉通紅,伸出痙攣的手向周圍人無聲地呼救,一遍一遍做着“救命”的口型,思想品德老師站在旁邊焦急地拉他:“你怎麽了,你說話呀,你說話呀!你到底怎麽了?” 那男生掙紮的幅度越來越小,臉也變得青黑……我看着他扭曲的臉甚至忘記了呼吸,就好像窒息的是我自己一樣。

畫面又轉去防空洞,純樸的村民們排着長隊接過康神官手中滴着鮮血的肉,每個人臉上都充滿了恭敬還有對得道成仙後美好生活的向往,他們的表情安詳而溫和,跳動的火堆印出牆角籠子裏一個個蜷縮的影子,小小身軀在陰冷的空氣中瑟瑟發抖,不知道下一個慘叫着被拖出籠子的是不是自己。

還有珮元姐,她捏着螺絲刀歪臉瘋瘋癫癫地盯着我看,猙獰地用螺絲刀抵着我腰眼說你為什麽要多管閑事,你是不是以為我從此以後就會過上幸福快樂的日子了,你當你是誰,救世主?你一個懦夫而已,你什麽都不是!

她轉身要走,我伸手想拉她,但她用力地掙脫了,還把我推倒在地上。

我開始從兜裏捧出自己小小的本子,一條一條安排自己的葬禮。

“餘紹榮,你又下賤又肮髒,你怎還不去死?”

……

我很卑微,但我得活着。

掙紮着爬起來,我額頭燙得很厲害,病房裏沒人,鐵窗外也一片漆黑,只有沾滿灰塵和蒼蠅屎的昏黃燈泡還亮着,散發着讓人反胃的光。

我他媽當然想要活着,發瘋似地想,但我有什麽辦法?

不是沒想過把我藏起來的戒指交給我媽讓她跟我一起去純白之核,但這個想法早被我毫不猶豫地否決掉了。即便在某些特定的時刻我非常恨她,恨到骨頭裏,但我一點都不懷疑我媽愛我,也知道如果有得選她一定寧願自己斷腿來換取我健康的腿。

誇張點說,如果命能夠交換,她估計也願意用她的死來換我的活。

我不曉得這算憐憫還是寬恕,反正我不想給她戒指,不想看她戰戰兢兢提着鐵劍硬着頭皮跟野獸搏鬥,只因為身後還有個瘸腿兒子的悲慘場景。

睡夢裏有人搖我,問我想吃什麽東西,我粗暴地用胳膊打開她的手,側身用帶有異味的被子蒙住臉,打石膏的腿疼得厲害,但我忍住沒出聲,也不和她說話。

我媽在病床邊嘤嘤地哭,哭得我心煩意亂,她大概覺得只要充滿可憐地哭完後一切就都會好起來吧?不曉得星期天晚上她得到我死訊時候會不會還哭得這麽有技巧。

換個角度來講,我不願意給她戒指或許壓根就不是憐憫或者寬恕,而是一種報複,我想懲罰她,我巴不得她看到我的死。

不是每個人都有去彌補過錯的機會,比如她,我不想給她救我的機會,相比起讓她在純白之核裏保護我得到安心跟救贖,甚至是高尚的犧牲,我更想讓她活在愧疚跟自責裏,永遠。

你看我,二十六七歲的大男人跟二十歲出點頭的小姑娘斤斤計較,很沒品對吧?都說“婊-子無情”,跟我媽比起來,我算是青出于藍。

我再次醒來的時候已經是中午了,我媽坐在隔壁的空床上端着不鏽鋼缸子滋遛滋遛吃面,慧慧坐在旁邊脫漆的木凳子上盯着我腳上的石膏看,想伸出手摸,又不敢。

“餘紹榮,你疼不?”慧慧探頭探腦。

“你猜。”

“我猜你非常疼。”她表情很嚴肅。

我眯眼笑了:“你猜得非常正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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