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沉默的離別

狹窄病房裏彌漫着消毒水好聞的味道,慧慧坐在我床頭邊斜倚着鐵欄杆,手裏捏着那本我們看過一萬遍,機會能倒背如流的《機器貓》慢吞吞地翻。漫畫書的封面最近脫落以後找不到了,慧慧傷心了好久。

按道理來說我是已經打算好不再理她的,但我現在斷了腿也沒什麽跟她争辯的力氣,她大喇喇坐在這裏我也不能說什麽。

外面走廊傳來喧鬧的嘈雜聲:“六號,六號病房在這裏!”我病房刷着藍漆的木門被用力推開,七八個高高矮矮穿着中學校服的學生簇擁着什麽人像土匪一樣擠進來,小男生變聲器刺耳的公鴨嗓喊得我渾身發毛,慧慧傻呵呵往門口瞅。

一個胖乎乎的短發女生先跑到我隔壁的床位,一看上面的衣服和塑料袋的蘋果,拽起來一邊沖我跟慧慧抖,一邊大着嗓門直嚷嚷:“這誰的東西啊?放別人位置上!”滿臉的嫌棄:“有沒有公德心!”

“我們的!”慧慧趕緊跳下去從她手裏把我髒兮兮的衣服跟塑料袋裏三個蘋果抱過來。她個子太小,在女中學生面前像個小跳蚤。

“班長這!”胖乎乎的女生才把床上的東西拿開,另一個看起來很機靈的男生就把疊好的小被子攤開揭起來:“這裏這裏!”

一群人烏泱泱往過來擠,我甚至沒看清給簇擁中間那人是男是女。

我本來心裏就煩,這一群人叽叽喳喳在病房裏說話簡直像是點了水的油鍋,炸得人腦仁疼。慧慧有點害怕這群“大人”,往我身邊縮,但這群“大人”在我眼裏只是毛都沒長齊的□□崽子罷了,我要二十歲絕對挨個揪着衣領賞耳光。

吵了好久他們的老師才來,年輕的女老師吐字不清,唧唧歪歪講了老半天才讓那群蒼蠅安靜下來,有幾個小蒼蠅還嗡嗡嗡鬧着不想去上下午的課,嗲哩嗲氣想留下來照顧班長。

“秦凱家長已經接到電話了,很快就過來,你們就別添亂了,趕快回家吃飯去,下午還上課呢!”中年男老師說話貌似有點用,幾句話遣散了一大半人只留下幾個說自己家遠來不及回家的賴在病床旁邊繼續蹲守。

我從頭到尾都背對着這群小蒼蠅,蒙着腦袋,本來也就沒有多少睡意,現在給這夥人一通叽喳,更睡不着了,感覺渾身不舒服,腿也疼得厲害。

“餘紹榮,孫金梁讓我給你說星期天給你小羊羔呢,你還要不?”慧慧眼神離不開腿邊三個紅彤彤的小蘋果,一邊咽口水,一邊問我。

“我想要。”孫金梁就是之前跟牛拉翔打架的農村男生,我五塊從他手裏買小羊羔,可不能讓我錢打水漂。

“你咋要?”慧慧指指我綁着石膏的腿:“你又不能出去,他本來說星期天給你。”

“要不星期天你先幫我拿下小羊羔,幫我照顧下。”我也實在沒有辦法,只能先把我的羊羔托付給慧慧。

慧慧撓頭小聲說:“你說羊羔要吃奶,可我沒奶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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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難堪的沉默。

對喔,慧慧是沒錢去買奶粉的,我的錢也全被我媽搜走了,她也不會給我買奶粉的。

沒有奶粉的話,沒斷奶的小羊羔就算帶回來也會餓死,我又能怎麽辦?

我連床都下不了。

“慧慧,你能不能幫我個忙?”我擡頭看她。

“嗯。”慧慧想都沒想就點了頭。

“你下午放學去北街口的公院子找下我珮元姐,讓她幫我照顧下我的羊羔,或者如果她要來看我的話,你就帶她過來,好不?”

“能行。”慧慧再次點了點毛亂的腦袋,兩條歪扭的小辮子亂翹。

現在誰都沒法幫我,我只能依靠珮元姐了,她可以幫我養小羊羔,甚至我都在想,如果她要親自來看我的話,我就把我藏戒指的地方告訴她,珮元姐說不定能救我的命。

“餘紹榮,你咋不吃蘋果?”慧慧問我。

“我不愛吃,給你吃。”我拿一個蘋果給她。

“你是病人,你要吃蘋果。”她盯着蘋果吞了吞口水,寒冬臘月的蘋果其實并不貴,但我倆家裏很少會買。

“我沒胃口,給你吃你就吃。”我拿起一個蘋果塞進她手裏,老實說,好吃的水果我吃多了,看不上這一個蘋果。

“我也不愛吃,”她把蘋果放回塑料袋裏:“我去學校,等我下午放學來看你。”說完跳下床,頭也不回地出去了,生怕自己會改變主意一樣。

屋子裏很安靜,隔壁床好一會兒都沒動靜了,我覺得詭異,費力地轉身看那幾個開始叽叽喳喳沒完的小男生正不自覺地轉開臉,不曉得在想什麽。病床上躺着的男生用胳膊捂着眼睛,只能看到一小截麥色的胳膊腕和微微上翹的嘴唇。

也就過了十來分鐘,又有人火急火燎地推門,一個白發蒼蒼衣着體面的老太太心疼地抱着床上的孫子一陣心肝肺地叫,喊得班長旁邊幾個同學都面面相觑,那男生就跟哄小孩子一樣安慰自己奶奶,比我跟慧慧還要煽情。相比起來那個班長他爸媽還算稍微好點,最起碼知道問題不算大沒大驚小怪。

班長的同學去上課沒多久,他爸媽似乎也忙着上班,沒多久就帶着老太太離開了,留下班長在狹窄的床上抱着一大包水果跟吃的慢慢挑,裏面就有我愛吃的香蕉。

我有我的傲氣,不屑主動搭理人,隔壁床的班長大概也這麽想,沒多再聒噪,躺下安安靜靜睡覺。

雖然生病了沒什麽胃口,但一早晨一中午不吃東西,胃裏也翻湧起陣陣難受,我抱着一顆蘋果稍微用手擦擦慢吞吞地啃,滿心希望下午快點到,珮元姐快點來。

時間過得很慢,慢到隔壁床的班長都伸懶腰一覺睡醒來了,我期待的珮元姐還是沒有消息。

鐵窗外能隐約看到幹枯的樹枝在風裏左搖右擺,像某種催眠的道具一樣讓我挪不開眼睛,我胸腔裏的煩躁和郁悶也在滋長,想上廁所,但沒人幫我。

“嗨,小朋友,你叫什麽名字?”隔壁床的班長大概是無聊了,側着身子沖我揮手。我本來就在看着他身後的貼窗戶發呆,剛好看到他臉,挺端正,唇角向上勾着很好看。

“你能幫我叫下護士麽?我想上廁所。”我覺得很沒面子,但這時候面子不頂用,我都快憋爆了。

“哈哈哈……”他咧嘴笑:“我幫你叫。”說着揭開被子穿上他媽帶來的棉拖鞋一跳一跳出去了。

總算有醫生來解救我于危難之中,解決問題之後我整個人一身輕松,開頭對隔壁床‘班長’的種種成見也抛開了大半,雖然他同學很吵鬧,雖然他奶奶很煽情,但他人似乎還不錯。主要是他五官挺端正,幹淨又好看,雖然沒有我好看,但我對長得好看的人總會多那麽一點點的好感。

“你看什麽?”他眨眨眼睛又笑:“你腿怎麽回事啊,嚴重麽?”他笑起來真的挺好看,看起來很幹淨,沒什麽多餘的情緒,沒來由讓我想起劉凡,我想他以後長大說不定會跟劉凡一樣帥,又或許不會。劉凡是北京人,是大城市裏的,班長只是小縣城的土雞,雖然身上衣服看起來也還行,但一股傻兮兮的土氣還是撲面而來,這是屬于時代的土,沒有人能逃脫。

“……”我沒回他話,主要是我不想聊我的腿,不是它,我現在不會被逼上絕路。

“你有本子和筆沒?”我問他。

“沒,我住院拿那玩意幹嘛。”他直搖腦袋:“你要那幹嘛?”

我想幹嘛?我想像夢裏一樣,安排我的葬禮。

我不曉得送我來醫院我媽已經花了多少錢,大概不會夠吧……而且也不會有多少賓客。我覺得我大概不用去為葬禮的事情去煩心,因為在我們這的習俗裏八歲以下的小孩屬于“魂魄沒全”,如果死掉的話卷草席随便野地挖個坑就埋了,大抵不會有我想象中煽情的葬禮,也沒人穿西服對着話筒說“He was a good man.”

窗外泛藍的陽光開始逐漸變得昏黃,再變得橘紅,隔壁床班長的媽媽用帶來的電爐給他熱雞湯面,香味充斥在整個房間裏讓人抓狂。

“小朋友你也吃點吧,阿姨做得多,哥哥他一個人吃不了。”頭上紮着藍白發卡的阿姨端着熱騰騰的面給我遞過來,我沒接只是搖搖頭,我覺得我自己假得快要死了。

我只想珮元姐快點來,來給我買大碗的牛肉面,來戴上純白之錨,來像我拯救她一樣拯救我,帶我離開這病房,離開這個肮髒的、陳舊的、卑微又腐爛到讓人惡心的小縣城。

“嘎吱~~”門開了。

慧慧背着破書包抱着鐵缸子進來走到我床邊,還有個影子扒着門框往裏觀望,不是珮元姐。

“餘紹榮你餓不?”慧慧一邊問,一邊深深用鼻子吸空氣裏雞湯面的味道。

“餓,你呢?”我接過她手裏的鐵缸子,裏面是已經被水汽哈濕潤的饅頭和炒土豆條。

“我也還沒吃,你給我留點。”她一邊說一邊往下摘書包:“那個……”她往門口看看,一臉欲言又止。

“你去幫我找我珮元姐了沒,她說啥?”我沒急着吃東西,而是先問我最關心的問題。

“嗯……我去了,她家裏沒人,鄰居說前天晚上她家裏爐子出問題,都被煤煙嗆了……”慧慧一邊歪頭想,一邊努力複述她知道的東西。

“什麽叫都被煤煙嗆了,那珮元姐呢?”我急得直往起爬,這什麽意思?

“你珮元姐也被煤煙嗆了,”慧慧把筷子塞在我手裏,一邊從書包裏拿來用來裝水的罐頭瓶:“她和她爸媽都死了。”

“慧慧,你別和我開玩笑,珮元姐藏在哪,你讓她快點出來,別逗我,我煩着呢。”我聲音抖得厲害,

慧慧指着門外跟我說:“我沒跟你開玩笑,他們真的死了,不信你問高小林,他帶我一起去的,他也知道。”

我用詢問的眼神看扒着門框想進來又不敢進來的紅圍巾,紅圍巾不自然地開口:“是真的。”

“……”

我頹然坐在床上,突然間天旋地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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