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從行宮回來的當天晚上,小王爺在王府裏睡得四仰八叉,道士獨自進了一趟宮。
他自空中掠過還沒有修繕好的宮門,輕巧無聲的落去了琉璃瓦鋪成的屋頂上。
皇室到穆琮這一輩已經是枝葉凋零,穆琮又克己板正,繼位後遲遲沒有選秀娶妻,偌大的宮城就他一個人住這,一到晚上便是冷冷清清的,只有他常用的書房和寝殿燈火通明。
道士循着光亮找到了穆琮的書房,守在廊下戒備的柳青已經有些困怠了,道士自屋檐邊緣倒挂而下,朝着人家腰間藏納的油紙包伸出了瘦長的指節,柳青不愧是大內一等一的高手,他在半夢半醒的邊緣察覺到了異樣的氣息,然而道士比他快多了,他尚未抽出腰間的長劍,道士就點住了他睡穴,順便拿走了他用來打牙祭的夜宵。
屋外的響動并沒有驚到穆琮,道士推門而入的時候, 他正伏在案頭上忙活着各地的奏報。
行宮那一戰的結果已經傳遍各國,亂世割據,各家主君都是修煉千年的老狐貍,絕不會看着他們一家獨大,戰事紛争近在眼前,他總要未雨綢缪。
“道長可有事?”
一本奏報批改完,穆琮才抻了抻酸痛的手臂,淡淡的青黑籠在他的眼底,他白日裏慣用女子家的脂粉遮着,這回洗過臉才能看得清楚。
他對道士的到來并不意外,只是有些受寵若驚,但他這一擡頭就看見道士鼓着腮幫子咀嚼着從柳青那順來的肉幹,難免還是有些語塞。
仙風道骨,翩然如仙的一個道人,偏偏帶着滿嘴油光,腮邊發鼓的煙火氣,這都是他那個弟弟帶出來的。
“膳房還有,若是不夠,我再叫人去拿。”
穆琮無奈的揉了揉額角,他端起一杯的茶水遞去道士面前,肉幹味鹹,平日都是拿來下酒的,道士這麽一根接着一根的吃,總會口渴。
道士搖了搖頭,拒絕了穆琮的好意,他吃掉了最後一根肉幹,用袖口蹭了蹭嘴角,随手扔掉了還帶着香味的油紙包。
他不是來和穆琮聊家常的,躍動的燭火映去他眼底,鴉黑如墨的眸色仿佛永遠都是平靜無波的。
“你要死了。”
道士神色如常的開口說出了今夜的第一句話,他站在穆琮面前,用了一句天底下沒人願意的開場白,平鋪直敘的語氣毫無溫度可言,換做旁人總該憤怒或者叱罵,可穆琮卻沒有任何激烈的反應。
“是啊,太醫說過,還能有半年。”
穆琮勾着唇角,露出了一點不合時宜的笑意,甚至還表露出了些許敬佩的意思。
他忽然想起穆珩剛剛回來那會,成天捂着傷口上蹿下跳嚷嚷着清霄道長,他那會不清楚道士是什麽樣的人,只當穆珩是被什麽山野妖道蒙了心智,他還為此苦口婆心的教育過不省心的弟弟,他說天底下一百個道士九十九個都叫清霄,這個名字一聽就是爛大街的假道士。
“道長真的好眼力,那麽多年,除了太醫,沒人能看出來。”
如今他相信了,世外高人就是世外高人,他弟弟能有這麽個歸宿,絕對是他們穆家祖墳冒青煙,還是一次冒九十九股那種冒法。
“為什麽?”
道士困惑的皺了皺眉頭,孤山之上沒有生老病死,他不明白穆琮為什麽年紀輕輕就要喪命,更不明白穆琮身上那種如釋重負的随意和妥協。
“血裏帶得病,穆家人都是這樣,我底子又弱,撐不到三十。不過你放心,阿珩沒事,他娘是外族,他随他娘,不随父皇。”
穆琮扶着桌沿起身,活動了一下久坐酸痛的腰胯, 他搶在道士之前道出了道士最在意的事情,燭火照不亮他蒼白病氣的面龐,但他的眼裏是亮晶晶的。
他自小就知道自己的結局了,他羨慕總是像小馬駒一樣見風就長的穆珩,但他從不會對此生出嫉恨。
那一年穆珩在溫泉池子裏嗆水沉底,他想都不想就沖上去撈人,事後穆珩照舊活蹦亂跳,他連咳帶喘的病了小半個月,病到他溫良謙恭的母後都咬牙切齒的想揍穆珩屁股,可他就是一點也不生氣。
他的親善和溫和是刻在骨子裏的,他父皇耗盡舉國之力,苦苦撐到六十歲離世,給他撂下一堆爛攤子,他可以為了穩定局面硬氣心腸握緊利刃,他可以為了天下安定做一個心狠手辣的惡人,但于兄弟之間,他始終是一個親和寬厚的兄長。
“他這次受傷回來,我又讓他太醫替他看過,他真的沒事,你大可放心。”
白日裏嚴苛勤勉的皇帝徹底不見了,在這一刻,穆琮卸下了所有的枷鎖,他繞過桌案,走過堆成山的公文奏章,輕輕拍了拍道士的手臂,算是給道士寬心。
他體質太差,連他的父皇都比不過,太醫用盡手段,本可以讓他平安活到四十,可時局動蕩,皇族裏除了一個沒心沒肺的穆珩都不是省油的燈,他肅清血親,斬除外戚,一個人獨自堅守至今,早已耗盡了心裏。
好在穆珩長大成人,出落成一等一的戰将,而今又有了道士這個依靠,所以他是真的對生死毫不在乎了,在這種時候他居然還有空走一下神,思考為什麽同樣都是瘦瘦弱弱的手臂,他就弱不禁風,而道士卻能劈開宮門和山石。
“你先別和阿珩說,半年之內我會給他安排好。道長,你放心,他是我弟弟,我不害他,你們以後一定會——”
穆琮放緩語氣,又摸了摸道士瘦削的肩膀,他真心實意的認了道士,可惜道士不想認他,對于他想交代的身後事,道士半點興趣都沒有。
“拿着這個。”
道士冷冷的打斷了穆琮,伸手從袖口裏掏出了幾樣東西。
沒吃完的糖餅、和小王爺玩得亂成一團的翻花繩、行宮裏的銀湯勺、還有一個兩寸見方的小木頭盒子。
道士就是道士,他能迅速的把前三樣沒用的東西重新塞回袖口裏,并且面不改色心不跳。
“這是……”
“不行的時候吃下去,不會死。”
深褐色的藥丸穩穩當當的卧在木盒正中,道士沒有解釋詳情的耐心,只撂了一句話便頭也不回的往外走,臨出宮前,還特意循着味道摸去膳房,順走了餘下的肉幹。
——他和小王爺的以後是浪跡天涯不是高牆深宮,所以穆琮不能死,穆琮要是死了,他的阿行就不能帶着他吃遍天底下的芝麻酥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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