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師兄弟這種關系,其實比親兄弟還要一言難盡。
相處的好了是竹馬成雙同氣連枝,上到禍亂武林下到逃課摸魚,情深義重感情升華,直接師門內銷,完成生命的大和諧。
若是相處不好,那便是相看兩厭自幼結仇的戲碼,一個放浪形骸,一個古板固執,一見面就是雞飛狗跳刀劍相向,到頭來相愛相殺,擰巴着完成生命的大和諧。
以上說法,都是街頭話本裏最常見的劇本款式,顧清毓但凡見到這種書,絕對買一箱燒一箱。
乖巧水靈的小師弟是別人家的,嬌氣可愛的小師弟是別人家的,就連天天滾成泥猴似的熊孩子小師弟也是別人家的。
他十四歲揣着雄心壯志上孤山,十四歲半連夜背着行李跑路,若論起個中原委,他這位天底下獨一無二的小師弟絕對功不可沒。
一室寂靜,燭火微動,道士目光冷清,面上沒有絲毫多餘的表情。
什麽久別重逢,故人相遇都是騙鬼的,寫什麽師門兄弟情深的狗屁作者絕對沒有體驗過被師弟支配的恐懼。
顧清毓沒有對自家師弟的反應感到意外,他咽下最後一口饅頭,彎腰撿起了撂在一邊的兵器重新插回背上的背囊,同人不同命,這個道理他從一開始就心知肚明。
“小清霄,你連師兄都不認識啦?诶——诶!”
掌攜勁風,燭臺翻覆,所幸是被人以相同的掌力穩穩一托才沒有直接灰飛煙滅。
兩力相抵,化成一聲輕微至極卻又像是叩在心頭的悶響,道士薄唇微抿,瘦長的手掌隐沒與道袍寬袖,只露了一截瑩白圓潤的手指尖。
“啧……幹什麽,幹什麽這是,好好的一孩子,又瞎比劃吓人。”
顧清毓撤回手掌,暗自嘬了嘬牙花子,道士輕描淡寫的一掌震得他胸口悶痛,從小就是這樣,他師弟輕輕松松劈出的一劍,他得用玩命的功力相抵。
“小時候就兇,長大了還兇,兇師兄算什麽本事,有本事兇你家小王爺去。”
作為師門生物鏈底層,平日裏只能過一過嘴瘾,顧清毓上嘴皮一碰下嘴皮就不帶停的,他嘟嘟囔囔揉了兩下胸口,語氣裏還帶着點委屈。
他天生就是個操心的命,當年那個臭老頭诓他是什麽練武奇才,非要拽着他到個鳥不拉屎的地方學藝,結果卻扔給他一個天底下最冷漠臭臉的小師弟,同時還是最要命的燙手山芋。
“你來做什麽?”
大概是因為提到了小王爺,道士終于舍得開口說話。
棚頂漏下來的月光恰好照去顧清毓所在的地方,映出男人胡子拉碴的下巴和不修邊幅的粗布衣裳,道士眼角一僵,險些又一掌拍過去。
心明氣清,鐘靈毓秀,二者合一才算襯得起清毓二字,只可惜顧清毓從未對得起自己的名字和面相,他父母若泉下有知,估計也會從墳地裏爬出來按住他揍一頓屁股。
“接你回去啊,那老頭就叮囑我這麽一件事,我還能不辦嗎。小清霄,聽師兄一回,山下都是些破事,沒有好玩的,你早些回去,實在不行,師兄幫你把那個小王爺扛……你自己扛,你自己扛!我不動手——”
所謂求生欲,無論過了多久都是根深蒂固的,顧清毓迎着師弟忽然殺氣騰騰的眼神将雙手舉過頭頂,背上冷汗不知不覺的淌了下來。
他沒有穆國小王爺那麽心大,他見過總角之年的小道士如何揮動長劍劈開山頭,他這個清瘦單薄的師弟是一個可以憑借一己之力翻覆天下的怪物,他當年落荒而逃,雖是辜負了自己命中的機緣,但卻從未後悔過。
他與道士是不一樣的,他只是個尋常的紅塵世人,他貪戀瑣事溫馨,渴求佳人缱绻,他只想做最普通的酒鬼,放浪形骸,自由自在。
“真的,老頭當年跟我千叮咛萬囑咐,小清霄你就跟師兄……”
道士緩緩邁開了步子,顧清毓喉頭一梗,乖乖噤聲,他如臨大敵的繃緊了小臂,垂在身側的右手随時都能抽出背上的兵器,不過道士看都沒看他一眼,而是直接走去竈臺邊上,專注于把籠屜裏最後幾個饅頭撿出來。
對于沒有用的廢話,根本沒有搭理的必要,這是道士跟小王爺學得最快得一樣本領,他完全忽略了近在咫尺的大活人,裝完饅頭就想往回走,他的小王爺還餓着肚子,他不能在這種無聊的事情上浪費時間。
“……小清霄,你聽話,師兄也不想讓你難受,但是你自己清楚,這一次西境的事,已經是那麽多人命了。你再這樣下去,即便是師父給你留了藥,你也早晚得出事。”
道士背影單薄,素色的道袍在月光下格外寡淡,顧清毓嘆了口氣,壯着膽子繼續開口,他言辭雖是連貫,不見什麽氣短氣虛,但右手卻止不住的打顫,以至于他不得不依靠握緊背後的兵器手柄來穩住心神。
他一直以為他的小師弟會永遠形單影只,他能有這個想法并不是出于嫉妒或敵意,恰恰相反,他就是因為關心道士才會有這個期盼。
他入師門的理由和道士不一樣,當年老頭找到他就是要用他給道士上一到保險,道士若一生修習劍道臻境他便可以做一個無所事事的酒鬼,倘若道士生出欲念,要因一己之私涉入世間,他就是确保道士不會失控入魔的最後一道關卡。
西境戰事,道士只身攻下一城,他聽聞消息的第一反應不是驚懼而是心疼,他心疼他清冷孤僻小師弟終于有了一個可以托付終身的念想,更心疼道士即将面對的一切。
“我心中有數。”
道士低垂眉目,往外走的腳步沒有任何停頓,顧清毓口中的救命藥就是他塞給穆琮的那一顆,不過他一點都不在乎。
“小清霄!”
“別越活越回去,你當年已經走了,現在這些事情,都與你無關。”
他在臨出門前側頭看了一眼,顧清毓眉頭緊皺,興許是真的關心他,放到從前,他大概還會稍稍在意一下,但現在不會了。
邊境的月光安寧平和,能讓人撇下一切糟心的事情,道士抱着懷裏的饅頭快步走回營帳,小王爺和副将一坐一立,營帳正中還多了一個單膝跪地的探子。
帳裏安靜得出奇,三個人面色都不算好,道士沒有察言觀色的本事,他專心致志的挂念着小王爺餓肚子,一進營帳就把饅頭往小王爺手裏塞,只是呆坐書案前的小王爺兩只手十指緊攥,骨節泛白,一時竟讓他掰不開。
“……阿行?”
道士略感疑惑的歪了歪頭,勉強感知到了似乎發什麽不得了的事情,他放下饅頭,握住了小王爺發抖的雙手,後者如夢初醒的回過神來,黝黑明亮的狗狗眼說紅就紅。
“我哥……清霄,清霄……我哥,我哥出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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