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道士不會說謊,最多是真假摻半。

他的确去了望江樓,只是小王爺不在他身邊,他不會跟夥計說自己要吃什麽。

街巷熙攘,行人忙碌奔走,像是一只又一只小螞蟻,道士立在望江樓的屋頂上向下看去,他記得小王爺曾在某天夜裏帶着他在這裏乘涼,他看着天幕數星星,小王爺則低頭看着燈火通明的街巷。

凡塵俗世是小王爺喜歡的,萬家燈火是小王爺要守護的,小王爺和他不一樣,小王爺有血有肉,心系蒼生,不是他這種冷漠寡淡的怪物。

道士回了一趟宮城,取了自己的佩劍,他來去無蹤,滿宮守衛渾然不覺,小王爺仍在書房裏和左相研究着地形圖,他掀開一塊琉璃瓦往裏瞄了一眼,小王爺咬着毛筆雙手托腮,俊朗的五官皺成了一團。

道士在日頭最盛的時候負劍出城,秋風吹過官道兩側的樹梢,尚未枯卷幹癟的葉子提前落下,沾在了他的肩頭。

戰事混亂,安分守己的百姓紛紛閉門不出,官道除去軍中補給調度之外,幾乎沒有旁人使用,道士形單影只的掠過枝頭,日光尚且來不及将他的身影拓下,他拂去肩上落葉足尖輕點枝杈中央,背後的京都輪廓已經模糊不清。

天下亂局不會影響到孤山的半塊山石,戰死沙場的屍骨即便堆積成山也不會影響他吃酥餅的心情,他本是最能在這場亂局裏安然度日的人,可他心裏有一個小王爺。

小王爺會一次次爬上冰冷刺骨的孤山陪他說話,小王爺會給他摘淺紫色的野花,是小王爺帶着他下了孤山,帶着他體味了世間種種,只不過他的心是孤山上最冷硬的石頭做得,他為無上劍道而生的怪物,他永遠不會愛上所謂的世間紅塵,  因為他天生就沒有七竅玲珑的心。

道士不覺得自己應該跟小王爺道別,他本就是獨來獨往,孑然一身,小王爺給予他的東西已經夠多了,事到如今,該是他是償還的時候。

道士去了梁穆交界的戰場,和上次去西境的情形相仿,唯一不同的是他沒有等到夜幕降臨。

——死亡是不會同時辰捆綁在一起的,它由強大的一方掌握在手,随時随地,悄然而至。

道士在天光尚明的時候破了兩軍之間的工事,飛揚的塵土和猩紅的血水一并染上他素色的道袍,他揮開長劍,窄細的血槽反射出森冷的白光,連串的血珠随之濺去青磚壘砌的城牆上,鑿出了足以穿透磚石的痕跡。

秋日素來幹燥少雨,而梁穆相交的郾城卻下了整整三日的大雨。

滲進土裏的血水是沖不走的,它們或是随着雨勢滲去地下暗河,或是流進附近的河流,待到來年春日,它們便會再次回到這片土地上,變成花瓣上的一抹豔紅。

郾城之後該是南境,道士久居北方從未去過,倒是小王爺曾跟他提起,說是以後有機會一定帶他去看看那邊的小橋流水。

往南去的路同回孤山的路背道而馳,道士這輩子都沒到過這麽遠的地方,潮濕濃重的水汽撲面而來,他提着長劍走在生了青苔的巷道裏,披散的長發濕漉漉的垂在身後。

勾結外敵的水賊已經先一步動手了,南境水軍少戰,經驗不足,內憂外患之下,抵擋的甚是吃力。

連綿不斷的陰雨給這場即将到來的惡戰添磚加瓦,在混亂中同家人走散的孩童一屁股跌坐在髒兮兮的水坑裏,可憐兮兮的疼皺了臉。

他本是要哭的,大人們都在忙着幫守軍駐防修整沒空理他,他要大哭出聲才能引來關注,他深吸了一口氣,憋得小臉通紅,正準備施展自己魔音穿耳的熊孩子絕技,可就在這個剎那,他忽然噤了聲,他看見不遠處走來了一個白衣道士。

他不知道那個人是從哪來的,更不知道那個人是什麽時候出現的,有些狼狽的白衣道士憑空出現在他眼前,在他有限的認知裏,他覺得這個道士長得比隔壁張嬸家的三姑娘阿花還要好看。

小孩傻呵呵的張大了嘴,懵懵懂懂的仰起了臉,他以為這個長得極好看的人應當會伸手拉他一把,他甚至為此傻兮兮的伸出了手。

——他什麽都沒有摸到。他沒有摸到道士的手,沒有摸到道士的頭發,也沒有摸到道士沾滿塵土的衣角。

倒是有一個冰冰涼涼的東西掉進了他的掌心,他好奇又疑惑的收回手來仔細查看,那片晶瑩剔透的小東西貼着他的掌心,慢吞吞的化成了一灘水。

小孩打了個激靈,終于察覺到了某些異樣,他瞠目結舌的爬起來站好,道士的背影瘦長單薄,與之相随的是只有在話本裏才能看到的漫天飛雪。

無論去過多少地方,無論見過多少不一樣的光景,孤山的風雪始終是天底下最冷的風雪。

漫天的雪花洋洋灑灑的落下,候在南境的顧清毓動了動已經發僵的手指,無可奈何的抽出了背上的兩把兵器。

片刻之後,刃口撞上質地相仿的物件,龍吟似的尖銳長嘯在風雪中奔向遠方,直沖天際。

顧清毓露出了一個比哭還難看到笑容,他收緊發麻的虎口,手中雙锏一上一下,牢牢架住了道士的長劍,短暫的日光從雲層中僥幸露出,照亮了淡金色的锏身。

“小清霄……聽話,師兄接你回家,咱回山上——”

劍刃從密不透風的夾持間抽離,刃口摩擦出的火星在風雪中燃得更盛,道士面上沒有任何表情,他側身揮腕,第二道劍氣越過了顧清毓的防線,它撕裂空氣,穿透風雪,将港口水面一分為二,狠狠擊碎了徘徊在近海不遠處的賊寇船頭。

“讓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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