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顧清毓十四歲被師父诓上了孤山,他上山那一日,七歲半的小道士穿着一件白色的道袍,盤膝坐在高高的山崖邊上,沒有挽成髻的頭發散在身後,看起來格外柔軟。

許是因為他上山之後喘得太厲害,正在打坐小道士回頭瞧了他一眼,尚未張開的五官白淨清秀,眉眼間漂亮的像是姑娘家。

顧清毓天生心野手欠,他看着自己未來的小師弟,腦子裏面好死不死的出現了“童養媳”三個大字。

沒有人能對這樣的小道士産生抵抗力,顧清毓記得自己當時特別想把小道士從地上抱起來,天寒雪大,這樣大的孩子應該在屋裏好生守着火盆,于是他慌亂又局促的咳岔了氣,胡亂扯了扯褶皺的衣領,又把兩只手在身上蹭得發紅,這才小心翼翼的走上前去。

——可他死都沒想到,他所期盼的師門情誼居然是以他的慘叫響徹孤山山谷為開始的。

剛過他膝頭的小道士扣着他的手腕将他掀翻在地,黑亮清澈的眼睛眨都沒眨一下,在以蠻力生生貫倒他之後,小道士目不斜視的邁開小腿從他身邊做過,糯米團子似的身形愣是沒在雪地上留下一個腳印。

這世上總有人是不一樣的,十四歲顧清毓趴在深深的雪坑裏,無比深刻領悟到了這一點,而他所付出的代價就是被雪裏山石磕禿嚕皮的下巴。

他同道士學得是兩個路數,道士修劍,大開大合,殺伐果決,他修一根破鐵棍,嚴防死守,密不透風。他在孤山學藝半年,半年裏沒有使過其他像樣的兵器,他曾一度覺得老頭是偏心坑他,直到他後來混跡江湖能單手打十個的時候才發現并非如此。

道士所學的東西他學不了,他學得那門功夫,道士也學不來。

他二十歲那年,自知大限将盡的老頭下山找到了他,當年那根破破爛爛的鐵棍被鑄成一對淡金色的雙锏,老頭用破布裹着背了一路,他解開布兜的時候差點被晃瞎眼睛。

那日是他們師徒之間的最後一面,老頭撩開破敗的灰袍同他飲了一壇酒,他嗜酒如命,自然認得那壇逾七十年的陳釀是天下最好的酒莊裏壓箱底的寶貝,不過鑒于他們師門一脈偷吃偷喝的優良傳統,他并沒有出言點破。

有酒不喝,不是他的作風,他背起雙锏跟多年不見的師父大醉一場,老頭并沒有斥責他當年偷溜下山,也沒有要他付出什麽廢除武功的代價,月上中天,老頭從他手裏搶過最後一口酒一飲而盡,只懇求他守住名義上的小師弟。

他神佛難擋的小師弟命中有一場大劫,躲過去就是參透無上劍道神佛難擋,躲不過去就是墜去魔障萬劫不複,他師父口中的“守”是針對後者的,若道士當真走火入魔大開殺戒,他便要豁上性命殺了道士。

顧清毓從一開始覺得他的小師弟是個可憐人,道士的感情太執拗,他生下來就為了修劍學武,沒有六欲七情,不懂悲歡喜怒。

老頭在那場大醉後之後回到孤山坐化,道士在後山刨了個雪坑給師父斂骨,顧清毓曾偷偷上山看過,他輕功還算出挑,道士沒有察覺到他。

他蹲在遠處,看着漫天的落雪将他半大的小師弟裹成了一個小雪人,小雪人安安靜靜的立着,不會哭,不會說話,不會按照民間的禮數跪拜祭奠,直至天光大亮,小雪人才邁步走去山崖邊上像往日一樣練劍,三招錯了兩招,之後相連的七八式也使得格外別扭,最後小雪人反手一劍刺向半空,裹挾出一聲刺耳的龍吟,削去了孤山側峰半個山頭。

滾落的積雪浩蕩而下,立在崖邊的小雪人頭一回露出了茫然無措的樣子。

他收了長劍,本能的看向身後,長眠後山的老頭并沒有像往日裏那樣在他身後打坐,于是他只能對着空氣發一會呆,再重新轉過身去自己琢磨。

顧清毓那天被震出了滿口鮮血,他很想從藏身處出去安慰不會應對生死的小道士,他很想再像初見時那樣冒着生命危險去抱一抱他的小師弟,可他做不到。

或許有朝一日,會有一個命硬命好還不怕死的小奶狗,死纏爛打圍着道士甩尾巴,但那個人絕不會是他。

——他清楚自己幾斤幾兩,他沒那份勇氣去親近道士,他是個怕死的普通人,他惜命,膽怯,他寧可在這件事情上涼薄到底。

“清霄……清——操!”

玄鐵鑄成的長锏多了數道白印,力道最足的那一下甚至砸出了凹陷,顧清毓右手麻得握不住兵器,道士的劍鋒淩厲駭人,硬碰硬是抗不過的,他咬牙暗罵出聲,只得弓肩塌背,貼着道士鋒利無比的劍刃擦身而過,左手屈肘将另一根長锏橫甩擊出,直沖道士肋下。

兵器與血肉相撞的聲音清晰入耳,道士的的确确的踉跄了一下,顧清毓的雙锏和他手中的劍是同一種鑄劍石,雖是無鋒無刃也能讓人筋骨盡斷。

皮肉之下的血點迅速蔓延出來,在道袍下肆意暈染,道士眉心微蹙,握着劍的右手隐約發抖,他恍然記起小王爺曾和他說過他也應該像尋常人一樣喊疼撒嬌。

——可他感覺不到疼,當小王爺不在他身邊,他連最本能的感覺都失去了。

“還有穆珩呢!小清霄,你還有穆珩呢。你說你……你個熊孩子走那麽多天,他肯定到處找你,你不能,你不能睡完人家,就不要人家啊。”

見道士停下動作,顧清毓才松了死死提着的內力,豆大的汗珠從他額上淌下,他喘了幾口粗氣,低頭在臂上蹭了蹭汗,胡子拉碴的嘴唇上沒有多少血色。

“……”

道士許久沒聽見小王爺的名字了,顧清毓的話讓他有些失神,小王爺給他包紮用的紗布一直沒撤下,他動了動手腕,早就松散的紗布終于垂落散下,露出早已痊愈的小臂。

——沒有遺留的血痂,沒有醜陋的疤痕,也沒有血肉新生的淡色痕跡。

道士擡起頭來,重新握緊了手裏的劍刃,小王爺說得不對,他們從來都不是一樣的,同樣的傷勢肯定會在小王爺身上留下猙獰的痕跡,而他不會。

他不會疼,不會敗,不會死,所以他一定要做這些事情,只有他把該殺的人殺完,他的阿行才能平安無事。

“我沒有不要他,等我把事情做完,我會回去找……”

道士神情溫和得出奇,他好像終于找回了可以被稱之為人的那部分感情,但顧清毓顯然不是那麽想的。

“你找個屁!”

瘦高的男人終于維系不住面上的表情,他抄起雙锏,死死咬緊了牙關,起伏的海浪被漫天風雪蒙上了一層白霜,他惡狠狠的打斷了道士的話,別無選擇的将兵器指向了道士的心窩。

“——等你回去?你他媽回不去了。小清霄,你自己想想,你現在是什麽樣,就算你真能回去,你家那小王爺還敢認你嗎?”

在這句話說出口之前,顧清毓就已經開始怨恨自己了。

他比道士晚一步到梁國,他親眼看見了戰後的郾城是什麽樣子,幾乎所有人都是被一劍枭首,細窄的劍傷割裂喉嚨,猩紅的血水噴薄而出,想捂都捂不住。

他的小師弟不該是這樣的,他的小師弟從來都不是這樣的。

“師兄知道你是為了他,但你再殺下去,你的阿行也會不要你,他也會和我們一樣。明白嗎?你再這樣下去,他也會怕你這個怪物。”

“……阿行,阿行……不,不會,阿行——”

負責守城的弓兵已經緊張到不知該做什麽,城外那兩人僵持的時間越長,他就越弄不清狀況,本就來勢洶洶的風雪随着道士的呓語變得更加誇張,恰逢額上的冷汗流進了眼裏,疼得他指尖一顫,稀裏糊塗的松了弓弦。

刺入肩頭的羽箭聲音極小,連帶的痛覺微乎其微,甚至沒有顧清毓的話對道士的刺激大。

道士立在原地,呼嘯氣勢的風雪将他同外界分割開來,鮮血浸濕道袍的那一刻,他神色茫然的轉過頭去,看向了他想要替小王爺保護的城池。

從頭至尾,沒有人因為他的出現而高興,無論是失手傷他的弓手,還是其他的守軍,所有人臉上都寫滿了恐懼和排斥,這和死在他劍下的敵軍一模一樣,而在未來的某一天裏,相同的表情也會出現在小王爺的臉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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