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

很多年後,仍有人記得這一場大雪。

等到稚嫩頑皮的孩童變成蹒跚佝偻的老人,他們将坐在挂着風鈴的屋檐底下,給及膝的孫兒們講述被冰雪封住的海面和風雪中心處那個神仙一般的道士。

南境人第一次知道海是可以靜止的,沒有波濤浪花,沒有逶迤細浪,也沒有水珠蕩開的細小漣漪。

道士眉眼低垂,纖長的鴉睫上挂着素白的雪花,他擡起左手拔去了自己肩後的羽箭,他能感覺到濕熱的血水緩緩流淌,順着他的手臂一路而下,最終從指尖墜落,一滴接着一滴的綻開。

他擡手拔劍的時候,城牆上的人幾乎吓破了膽子,可事實上,道士什麽都沒做,他撇下箭頭轉回身去,仍舊是南境城池前的最後一道屏障。

“——小清霄!”

風雪中的海比水玉做得鏡面還要平滑,道士呼出一口濁氣,用力推開了面前的顧清毓。

他緩步走向海邊,垂在身側的長劍隐隐震顫,海水結冰的聲響是很古怪的,它低微,細密,連貫,被呼嘯的風雪蓋去了大半之後更顯得異常壓抑。

道士踏上了近岸處的海面,凝結霜凍的海冰要比他染了血污的道袍白上許多,鹹澀的海風徹底消失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屬于孤山的味道,沒有草木,沒有生靈,沒有人世間應有的一切。

道士的血滲進了古舊的長劍,斑駁的劍刃不再鴉黑無光,猩紅的線條順着劍身的鏽痕蜿蜒蔓開,一并彙聚到劍身側面的細窄血槽。

萌生出退意的海寇和敵軍已經來不及走了,一湧而上的冰雪凍住了剩餘的戰船,森冷的寒意洶湧無比的攀附到桅杆最高處,直将他們的戰旗也凍成一件滑稽的擺設。

他們只能眼睜睜的看着,眼睜睜看着遠處那個單薄瘦削的人影慢慢擡起右手,以一種随意到足以令人生出僥幸的動作揮出長劍,真的有人因此稍稍放松了一瞬,以至于下意識停下了棄船求生的腳步,但他們很快就後悔了。

劍尖裹挾的氣浪不減反增,它們同肆意飛舞的風雪融彙到了一起,帶着劍刃上的血光席卷而來,且不再是之前那一聲穿透雲霄的龍吟長嘯,而是另一種截然不同的凄厲聲響,似有千萬魂靈在煉獄中備受煎熬。

——道士劈開了海。

顧清毓嘔出了一口血,狼狽不堪的跪去了地上,盡管他棄了兵刃,提前捂住耳朵護住心脈,也還是扛不住道士肆意流瀉的內力。

這跟道士小時候劈開孤山側峰的那一劍極其相似,唯一不同的地方就是威力增了數倍。

劍可平山,亦能斷海,是謂無上劍道。

他們師門一脈,自古承襲數百年,便是要以人世間金石成鑄,憑人力操持,行凡人不可行之事,所以孤山并不是從一開始就是孤山,它也曾綿延成嶺,山巒疊嶂。

而道士潛修半生,終究是在心境最亂的時候叩開了這道本該在孤山上叩開的心門。

道士并不喜歡劍,在最初的年月裏,他不清楚到底什麽才是喜歡。

他沒有有關父母的記憶,在他的記憶裏,最初始的片段就是師父将一柄比他高出許多的古劍遞給他,讓他以後時刻帶在身邊。

他一直不懂自己為什麽要學武練劍,可他不在乎,他不在乎日升月落,不在乎那些偶爾能飛上山巅短暫駐留的飛鳥,更不在乎山下的世界。

他沒有歡樂喜怒,沒有情緒起伏,師父教他,他便學,他始終不理解無上劍道的那扇門是什麽,但既然師父要他去參透,他便每日都規規矩矩的在山巅打坐修習。

在先後失去師兄和師父的那段年月裏,閉目靜修是他最願意做的事情,因為只有在這個時候,他才不必記得自己是孤身一人的現實。

他能聽見風在山間穿梭而過,能聽見山石又被雪水滴出了新的紋理,還能聽見即将從孤山山腳路過的車馬是否載了滿滿當當的貨物。

他永遠記得那一日載着小王爺的車馬格外沉重,他從山巅輕盈掠下,循着從未聞過的味道鑽進最寬敞的馬車,于是香甜的芝麻酥餅和總是爬上山的小王爺就這樣稀裏糊塗的闖進了他的世界,

起先,酥餅是要排在小王爺前頭的,後來也不知道是因為什麽,總之他在某一天忽然忘了去聞山風有沒有帶來他朝思暮想的味道,而是去聽山風有沒有帶來小王爺氣喘籲籲的動靜。

他為此打破了按時打坐參悟的規矩,只身立在山路盡頭等了許久,直至夕陽斜下,在一場惡戰中負了內傷的小王爺才姍姍來遲。

也是在這一天,道士忽然意識到他有在意的東西了,這個東西不是自幼陪伴他的古劍,不是他試圖勘破的劍道,而是一個傻裏傻氣的,沒有酥餅的小王爺。

道士松開握劍的手指,露出了一個淺淺的笑容。

長劍落下,将結冰的海面震出細密裂痕,道士釋然又輕松的合上了眼睛,他知道自己走出這一步的結局是什麽,劍道登峰造極需得心境至純,他若心有魔障,執念叢生,終會落得累累血債。

可他就是一點都不在乎。

他毫不設防的站着,大大方方的将後背暴露給岸上的顧清毓,他或許會被他的師兄清理門戶,又或許會被關去孤山那間暗無天日的石室裏,在餘生中與自己的心魔反複争鬥。

總之,所有的結局都不會善終,他沒時間後悔哀傷,他只想在最後一段還算清醒的時間裏思念一下他的小王爺。

雪下得越來越大,蓋住了殘損的船板,掩去了斷裂的桅杆,被劍氣斬碎的戰旗不能覆蓋住死不瞑目的屍首。

南境的海面變成了曾經的郾城,血水浸過海冰,留下最後一點可憐的溫度,道士合上雙眼,飛揚的雪花染白了他的眉梢和發尾,血海深淵離他只有一步。

他能聽見顧清毓拿起了兵器,也能聽見了自家師兄正在做着這一輩子裏最認真的一次沉氣吐納,可他還是什麽都沒做,他只微微側頭,朝着京城所在的方向走了一步,試圖離他的阿行更近一點。

顧清毓的內力一出,風雪肆虐得更猖狂了,他們天生內息相克,坦然赴死的是道士,而不是道士的心魔,不受控制的內力卷挾碰撞,帶出兇獸搏命的嘶吼,磅礴洶湧的氣浪擊碎了城池外圍的磚石。

再有半刻,高聳的城牆也會落得分崩裂析的下場,城上的守軍和賊寇一樣落荒而逃,誤傷道士的弓手跑得最慢,就在他即将逃離崗位的那一刻,他看見一道人影從城門下縱馬疾馳,戰馬的嘶鳴被風雪吞沒,已經力竭的駿馬在最後關頭将背上的主人狠狠甩下,硬憑着最後一口蠻力将主人扔向了風雪中心。

“清霄——清霄!!——道長!!道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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