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

清晨的天, 陰沉沉的,沒有陽光,一陣風吹過, 杏樹葉子打着旋飄落在青石板。

昨夜大雨臨城, 吹散了所有炎熱,此時安靜的鸾城籠罩在蒙蒙細雨, 空氣裏滿了薄薄的水霧。

道路兩旁忙着出攤的小販裹緊衣裳,告別令人浮躁的夏日, 一葉知秋。微涼細雨,枯黃的樹葉, 這天兒, 總算有了立秋的味道。

凜春侯府,內室,清純的百合花慵慵懶懶地在白玉瓶綻放笑顏, 花瓣凝着水露,無聲釋放着溫柔的美。

昨夜雨打窗棂, 蕭行不錯眼地守在榻沿,此刻倦然昏沉, 沒留意榻上之人微動的指節。

“渴,要喝水。”稚嫩微啞的嗓音從喉嚨飄出來, 蕭行身子一震, 所有的疲乏困倦一掃而空,她急忙擡起頭:“阿縱,你醒……”

話卡在嗓子眼, 她倒吸一口涼氣。

“姐姐,我要喝水。”

那雙眼睛依舊澄澈,睫毛乖乖巧巧地眨呀眨,震驚過後,蕭行眼眶微紅。

不用看她都知道,此時的淮縱不對勁,她稚嫩新鮮,恍如幼子,一道柳葉狀的紅痕無比清晰地印在如玉的面頰,生生毀了那十分俊秀。

蕭行收回心神,滿心柔軟。至此,反倒有種松口氣的錯覺。

她不管前路如何,她只想陪着這人,生也好,死也罷,或榮或辱,淮縱擔不起的,她來替她扛。

兩個人攜手并肩,總比一個人瑀瑀獨行要好過。

這是她想了一夜的答案。

不得不說,桓決的那番話深深紮進了她的心,也給她提了醒。

她幻想過無數令人驚懼的可能,不是不擔憂,不是不惶恐,可方才淮縱醒來望着她時的專注眼眸,她發現自己根本拒絕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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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愛淮縱,或許比她想象的還要深沉。

溫茶被遞到唇邊,蕭行小心翼翼握着她的掌心,就着她的手小飲兩口,淮縱慢慢蹙了眉,撇撇嘴,小聲道:“苦。”

“苦嗎?”蕭行舉杯嘗了嘗,并不覺苦。

“那你等等,我去換蜜水?”

淮縱轉瞬呲牙笑起來,笑顏天真無邪,修長的指節捏着蕭行衣角,想了想,輕聲道:“謝謝姐姐。”

姐姐……蕭行指尖一顫。

淮縱每一次喊她‘姐姐’,多少都帶着撩撥意味,像這樣純粹無辜地一聲姐姐,還是第一次。

“阿縱。”

“嗯?”

“你還記得我嗎?知道我是誰嗎?”

淮縱盤腿坐在軟榻,歪頭看她:“知道啊。你是蕭行,以後要嫁給我的,是我最喜歡的未婚妻。娘在我很小的時候便是這樣囑咐的,她教我要對你好,不能讓外人欺負你。怎麽了姐姐,你眼睛怎麽紅了?”

她當即冷了臉:“是誰欺負你了嗎?”

淮縱赤着腳快速從榻上跳下來,噠噠跑出兩步,眼看要推開門沖出去,她忽然愣在那,單薄的雪衣襯得她越發瘦弱:“姐姐,你還沒說是誰欺負你呢?我要找誰算賬啊?”

蕭行再也沒忍住哭出來,淚沾濕睫毛,她紅唇輕啓,聲音存了哽咽:“阿縱,你過來。”

淮縱不疑有他,三兩步來到她身邊,手搭在她肩膀,是完全護衛信賴的姿态:“說吧,是誰欺負你了,我絕對不會放過她!”

“是你啊。”蕭行仰頭看她,忽然笑了出來:“阿縱,欺負我的人,就是你啊。你怎麽病了,還能惹我哭呢?”

“我?”淮縱茫然地眨眨眼,長長的睫毛掉落一根。

她幹淨地像未經世事磋磨的美玉,赤誠如稚子,呆呆地望着蕭行哭,擰着眉,指腹為她擦去淚。

“別哭了。這裏,疼。”她指着心口,半晌委委屈屈地開了口:“是我哪裏做的不好嗎?姐姐。”

“不要喊我姐姐。”

“那我喊你什麽?”

蕭行認真凝視她:“喊我阿行。”

“阿行?”淮縱垂眸看她,繼而恍然大悟:“是啊,我想起來了,我是要喊你阿行的。你喊我阿縱,我喊你阿行。阿行,你不要哭了好不好?你哭得我難受。”

“好,我不哭了。”蕭行快速止了淚,牽着她的手來到榻前:“坐下。”

“哦。”

蕭行俯下身子,眸光低垂看向她瑩□□嫩的腳趾,嗔怪道:“以後衣衫不整不準出門,記住了嗎?”

“嗯!記住了。”

“真乖。”

她取了幹淨綿軟的襪子小心為她穿好,淮縱腿長,順着那筆直的細腿看去,驀然發現,才短短兩天這人又瘦了。

她見不得淮縱單薄地恍如一陣風就能吹倒的樣子,轉身打開衣櫃翻出長袍:“會自己穿嗎?”

淮縱搖搖頭。

“那我教你,你仔細看,好不好?”

“好啊!”淮縱笑着捉了她的手,眼裏淬了星光:“阿行,你對我可真好。”

“是啊,誰讓你是阿縱呢。”蕭行眉眼溫柔,伺候她更衣,待束好玉帶,她試探道:“阿縱是女孩子,為什麽還要娶我?”

淮縱輕輕揚眉:“我不能娶你嗎?娘說過,只要我足夠優秀,喜歡什麽,都可以努力争取。”

“阿縱,我不想聽你娘如何說,我想聽你說。”蕭行為她整斂衣領:“你為什麽想要娶我?你不知道自己是女孩子嗎?”

“我知道啊。”淮縱目色沉沉,清澈的眸光染了淡淡火氣:“我是女孩子就不能喜歡你嗎?阿行,你可真奇怪!”

“奇怪?”蕭行被她逗笑:“我哪裏奇怪了?”

“喜歡這樣的問題,為什麽要一直問?喜歡就是喜歡啊,喜歡你,娶你,想和你在一起,你是覺得我哪裏不好嗎?你說出來,我改還不行嗎?”

“你是這樣想的?”

“不然呢?你是在嫌棄我嗎?”

“沒有。我沒有嫌棄你。”蕭行輕聲嘆息,挨着她坐下,慢慢摟過她的腰:“喜歡我,不需要改。阿縱,你哪裏都好,怎樣都好。”

淮縱沒吱聲,末了她擡起頭:“可我怎麽覺得你心裏藏着我不知道的事呢?”

“這你也知道?”

“知道啊。”淮縱頭枕在她肩膀:“你開心和不開心,難過和不難過,我都能感受到的。”

“那你抱緊我,不要松手,你抱着我,我就不難過了。”

柔軟的身軀貼過來,蕭行心口一滞,下意識放松身子,緩緩回抱她:“阿縱……”

凜春侯醒來之事成了侯府最大機密,阿薛早早來到主院門口守着,擡頭,見郡主牽着侯爺的手從房門走出來。

侯爺心智倒退,容貌有瑕,整日跟在郡主身邊,乖巧地教人心生憐惜,蕭行行事也從未避諱她,恨不能将人時時挂在腰間。

這份愛護,打消了阿薛心底最後的顧慮。

西山劫殺一事,來勢洶洶,揪不出幕後之人,凜春侯府上空随時懸着一把刀。侯爺如今不曉事,大事小情皆由蕭行處理。

阿薛俯身行禮,恭恭敬敬将三枚香囊獻上:“這是大夫人留給侯爺的三道保命符。”

蕭行秀眉輕挑,阿薛福至心靈,緩聲解釋道:“侯爺擔心桓決對郡主不利,派屬下暗中保護,這三枚香囊,是侯爺留給郡主的。”

淮縱老老實實坐在蕭行身邊,阿薛在說什麽,反正她也聽不懂。

“留給我的?”蕭行好像從來沒将她當做小孩子,捏着香囊扭頭問淮縱:“你這個小傻瓜,保命的東西留給我作甚?”

淮縱沖她笑,随手拿了棗子喂到她唇邊:“嗯,那肯定是因為你更重要啊。”

紅棗清甜,蕭行愛憐地摸了摸她的臉:“以後,不要對旁人這樣說話,會教人誤會的。”你喜歡我,就只能撩撥我,不要再招惹其他人。

“好,我聽阿行的。”

阿薛摸了摸鼻子,總覺得自己站在這不合适,她小心挪動腳步,拉開和侯爺之間的距離。

暗沉的天光下,三枚香囊映入眼簾,拆開其中一枚,蕭行臉色微變,驚詫出聲:“棋道山?”

侯夫人竟與傳聞裏的棋道山有淵源?那阿縱的病,是不是就有救了?

蕭行激動地站起身:“阿薛——”

“我勸你不要浪費侯夫人留下保命符的心意。”

桓決身影憑空顯現:“淮縱身上的蠱毒,天底下除了我無人能解。你若浪費侯夫人積攢來的人情去棋道山尋醫問藥,也是徒勞。”

說到棋道山,她言辭之間頗為敬畏:“看在這枚香囊的面子,蕭行,我同你說句實話,有人要對侯府不利。”

“百年侯府,鎮國凜春,你可得掂量掂量,淮家幾百年的清名系于你一念之間,你要不要用這香囊做更緊要的事?”

她來去匆匆,蕭行陷入更久的沉默——棋道山的人,也解不了阿縱身上的蠱毒麽?

一來二去,她大概看出來了,桓決無心要人性命,她做這些事的目的是什麽,蕭行不清楚。

桓決此人,就是個瘋子!但有句話她說得不錯,有人要對侯府不利。

西山兇險,稍有差池她和阿縱就會命隕。這已然不是一家一姓的禍患,此乃國患。

三枚香囊,僅是其中一枚就能在世間掀起軒然大波,一時,蕭行竟不敢去動剩下兩枚。

若有棋道山相助,再難的問題都會迎刃而解。關鍵,這枚香囊要如何用。

用在刀刃上,最好能徹底解決後顧之憂。

“阿薛,照此香囊所述之法,聯系棋道山。我倒要看看,是誰在暗地裏攪動風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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