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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青啊……以前他跟個書呆子似的。他家養了很多昆蟲,蜈蚣蜘蛛之類的,我們一度懷疑他是不是開始研究昆蟲學,後來才知道這只是他的愛好。又比如他剛入職的時候,跟過專案組去車禍現場,兩具屍體的內髒全被壓出來了,他還能淡定地吃肉醬意面。帶他的老法醫都誇他天賦異禀,天生幹這行的。他習慣在解剖前吃一塊巧克力,一般情況下不會抽煙除非遇到一些難題。對了,玄青不能喝酒——
好了好了。孟雪誠憋着一口濁氣打斷蘇仰。蘇仰很少會說那麽多話,除了讨論案子的時候。沒想到第一次閑聊,聊的對象還是江玄青。如果他不阻止蘇仰,沒準蘇仰能說上半個小時,把江玄青的家底全揭了。
孟雪誠給自己倒了一杯啤酒,白色的泡沫咕嚕咕嚕地往上湧。
怎麽了?蘇仰故意問他:我還知道江玄青很多秘密,想不想聽?
誰想聽啊?
孟雪誠喝了一大口啤酒,杯子空了一半,平靜地回答:不了。
時間仿佛倒流着,又回到最初的沉默。蘇仰夾起一塊扇貝,用筷子将鮮嫩的殼肉挑出來,往醬料碟上輕輕一浸,再放入口中。
孟雪誠一直覺得蘇仰身上有一種渾然天成的優雅與從容,不刻意也不做作。他拿起杯子抵在唇邊,掩去他唇邊的笑意:挺會吃的。
蘇仰放下筷子,整齊地擱在碟子邊上:以前若藍很喜歡來這種店,她比較會吃。蘇仰已經忘記自己有多久沒有來過燒烤店了,以前他總是嫌棄這種地方熱,空氣不好,吃的東西可能還不幹淨。但只要蘇若藍和他撒嬌,妥協不過分分鐘的事。
孟雪誠微怔,啤酒在杯子裏晃了一圈,連帶他的心神也晃了晃。
蘇仰說這句話的時候,眼睛彎彎的,隐藏在鏡片後的目光是毫不吝啬的溫柔。孟雪誠一直覺得蘇仰的眼睛很好看,卻甚少會有明亮的時候。可如今,裏面竟像是裝滿了星辰大海,不經意對上他的雙眼,足以讓人沉淪在深處。
不過這短暫的燦爛只保留了一瞬間,瞬間過後,便從海洋褪成沙漠,再無生機。
孟雪誠給他倒了點啤酒:來,幹一杯。
蘇仰拿起那半小杯啤酒,與孟雪誠舉在半空的杯子碰了碰,然後一口氣幹掉。
孟雪誠想給他續上一杯,但被蘇仰拒絕了,他等會兒還要開車。
孟雪誠看穿了他的想法:喝點呗,待會兒叫車就是了。
孟雪誠這副随心所欲的樣子不知道牽動了蘇仰哪一根神經,生出一種難以形容的情緒,像是嫉妒他能這麽潇灑,又像是羨慕他沒有那麽多的顧慮。他和孟雪誠是兩種不同的人,他活着只是因為他必須活着。曾經他覺得自己是個廢物,每當夜裏做噩夢,都像是死過一回,醒來又會後悔怎麽自己沒有真的死去。他沒日沒夜地分析笑面這個人,最後卻一無所用,宛如屠格涅夫筆下的羅亭,只懂些華而不實的理論。
蘇仰有未完成的任務,他還要追尋齊笙跟若藍的死,這注定了他不能灑脫。
可孟雪誠不一樣,他本該如此,百無禁忌。
蘇仰放下杯子,說話的聲音很輕,語氣也很平淡:有些事,不知道才是最好的。
孟雪誠的手一頓,擡眼看着蘇仰。
蘇仰擔心自己說得太婉轉了,于是補上一句:尤其是笑面的事。
孟雪誠閑逸的模樣一點一點裂開,眸色暗沉下來,卻沒有不高興的意思,玩笑般反問:怎麽?我國法律什麽時候規定了不許調查笑面?
蘇仰忽然笑了笑:我只是勸你不要浪費心思在他身上,你什麽都查不到的。凡是和笑面接觸過的人全死了。他對上孟雪誠的目光,不慢不緊地說出三個字:除了我。
孟雪誠的心微微一顫,從蘇仰的聲音裏,他感受到了隐藏得極深的隐忍和恨。
蘇仰斂去笑意:好好當你的小少爺就可以了。
孟雪誠噗呲一笑,雖然笑得有些勉強:小實習,你用這個态度跟你的上司說話?
哦,那你要像投訴陸銘那樣投訴我嗎?蘇仰反問。
孟雪誠被這回真的被蘇仰氣得無話可說,只能幹瞪眼。他原本是怕蘇仰胡思亂想才換個話題的,沒想到蘇仰倒好,還有心思調戲他。
桌上的東西被兩個人消化得差不多,孟雪誠大方掏出錢包結賬,可葉芷蘭執意不收他倆的錢。孟雪誠和她在店裏推推攘攘半天,越來越多的客人往他們這邊看。葉芷蘭索性把錢塞進蘇仰的手裏:其他人都看着的,你們快走,別打擾老娘幹活兒。
這時,一個婦人扯着嗓子來了句:買單!
來咯。葉芷蘭往後應了一聲,然後伸出一根手指指着孟雪誠:警告你們別亂來。
蘇仰趁葉芷蘭沒注意,悄悄把鈔票放在前臺,用貔貅擺壓着再離開。等葉芷蘭收拾完,看到安靜呆在角落裏的那幾張鈔票,氣得翻了個白眼。
蘇仰先前答應了孟雪誠在吃飯期間不談案子,可現在吃完飯了,剛走出燒烤店他就問孟雪誠:還是沒有方凜的消息?
孟雪誠搖頭:沒有。
忽然,涼涼的雨絲落在他們的臉上,這是臨栖市七月的第一場雨,來得猝不及防。手裏沒傘,只能快步跑回車上,即便他們的速度已經夠快,仍被淋了一身。
你住哪兒?我送你回去。蘇仰問。
孟雪誠的唇微微翹着:海峯小區。
……
把孟雪誠送到樓下,蘇仰開車折回,到家後他打了幾個噴嚏,急忙脫下衣服去沖澡。他換上柔軟的睡衣,泡了花茶,濕漉漉的頭發滴着水珠。
他打開書房的燈,然後扯掉蓋在白板上的防塵布,用筆将所有的線索和已知的資料寫在白板上,用箭頭将有關系的線索連在一起。
很快,白板上擠滿了字。蘇仰又把兩份勘察報告仔細看了一遍,把不同的地方圈了出來——他們在發現谷清屍體的現場,發現了一段拖擦痕跡。
這是唯一的區別。
劉悅瑤和谷清的身高體重都差不多,如果兇手能抱得動劉悅瑤,自然能抱起谷清,可為什麽會在第二次的現場留下這麽一段托擦的痕跡?
這是第一個問題。
他将思緒重新整理了一遍,假設兇手在很久之前就侵犯了這幾位學生,威脅他們不能報警,導致錢音不堪受辱自殺。
錢音的父親不聞不問,她的母親可能根本不知道女兒尋死的原因,因此沒有反映給學校。
所以,兇手很篤定錢音的父母不會知道真相,他很了解錢音父親的脾氣,甚至知道她的母親會在那段時間在家鄉,才會選擇在這段時間裏侵犯錢音。同理劉悅瑤、谷清跟方凜,她們的家庭關系薄弱,就算跟家人說了,也未必會有人關心她們。
那為什麽兇手會間隔三四個月後,逐一殺害學生們?是不是可以理解為兇手一開始只想着侵犯,并無殺人的念頭?應該是發生了一些什麽事,讓兇手起了殺念。
除此以外,還有一連串的問題,比如谷清給方旭的U盤去哪兒了?
方旭和誰在家裏發生過打鬥?
方旭家裏的血跡到底是誰的?
記事本最後的幾頁到底寫了?
蘇仰接觸過的案子不少,但是從來沒有一宗案子像現在這樣,有足夠多的線索,偏偏沒有明确的證據。難道兇手真的如《血甲》裏的主角一樣,逃之夭夭,逍遙法外?
蘇仰吸了吸鼻子,不知不覺中睡了過去。再次睜眼,他被一通電話吵醒。他拖着昏沉的身軀,從椅子上起來,抓起那只不安分的電話。
蘇仰看見來電顯示的一刻,每一根疲憊的神經;每一個憔悴的細胞,光速般清醒過來。
聽筒那邊是孟雪誠低沉的聲線,說着殘忍無比的話:方凜死了。
臺燈還亮着,在蘇仰眼梢掃過,刺得他暈眩,室內明明一點風都沒有,他卻全身發冷,冷得抖索。
等他趕到現場,屍體已經被白布蓋上了。江玄青眼睛發紅,頭發亂糟糟的,他摘下手套說:和之前一樣。
他的聲音穿過雨簾,傳進蘇仰的耳裏,如同出鞘的利劍,嗡鳴着撞進他的耳朵,頭痛欲裂。
天空中飄着的雨都染上血液的氣息,頭部的鈍痛讓蘇仰無力靠着牆璧,随着疼痛的遞增,蜷縮蹲在地上,任由雨水洗滌自己。他的頭頂如同置入了一根釘子,慢慢旋入腦髓之中,緩緩攪動着,再狠狠拔出來,仿佛要将大腦整個撕扯成幾塊,連帶眼球也疼得發顫。
錢音,劉悅瑤,谷清,方凜……名單上的四個人全部遇害了。雨水沾滿了他的眼鏡,模糊了眼前的事物,徒留一些光點,左右交替地閃動着。
在某個喘息的瞬間,他好像看見了孟雪誠朝他走來。
是真是假,蘇仰已經分不清楚了。
孟雪誠把傘舉到他的頭頂,心頭的火焰熊熊烈起,他半蹲下來,脫下自己的外衣蓋在蘇仰身上:起來。
蘇仰四肢脫力發軟,意識模糊,唯獨這個聲音無比明确,可他還沒來得及說什麽,眼前陡然黑了下來。
孟雪誠一把扔掉手上的傘,在蘇仰崩塌之前,将他抱在懷裏。
……
傅文葉聽見床上傳來動靜,馬上放下電腦走了過去,一張娃娃臉充滿了憂傷的神色:蘇醫生你好點了嗎?要喝水嗎?
他給蘇仰倒了杯溫水,再小心地扶着蘇仰起來,把靠枕塞到他背後。
蘇仰的嗓子幹得發疼,像是被剜掉了一塊肉,喝水都難受。
傅文葉遞給他幾粒藥丸:來,把藥吃了。
蘇仰眉頭緊蹙,盯着藥丸一動不動,傅文葉說:你感冒發高燒,孟隊把你送來醫院的。
他張了張嘴,忍着疼痛,用幹啞的聲音問:案子怎麽樣了?
傅文葉鼻子皺着,小臉氣鼓鼓的:你還問案子?身體都這樣了!而且孟隊吩咐了,關于案子的所有事都不準告訴你,你就好好休息吧。
蘇仰想要掀開被子,沒想到被傅文葉這個小宅男搶先一步,用盡九牛二虎之力把蘇仰按了回去。
傅文葉哭着臉,支支吾吾半天:別,哥我求求你了,好好躺着,不然孟隊會咔嚓掉我的。
蘇仰盯着他的眼睛,語氣堅定:放開。
傅文葉依舊不肯撒手:你就好好休息吧,這……這案子要結了。
什麽?蘇仰以為自己聽錯了,可從傅文葉的表情看來,他并沒撒謊。蘇仰看了看牆壁上的挂鐘,現在是下午兩點。
他睡了十個小時……十個小時,案子就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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