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燕羽反叛

追出東陽關,有害速度放慢,跑了幾步就停了下來。

關外兩邊雪地裏種着一排的胡楊樹,胡楊下的長亭邊上,吳亥就靜靜站在那兒。他背對着城門方向,站在雪裏,像是在等什麽人。

燕燎勒住了馬,望着雪地裏少年單薄的背影,心裏沒由來的一突。

跳下馬,燕燎慢慢往吳亥那兒走。白狼有害卻已先一步奔到了吳亥身邊。

四個月沒見,這兇惡的白狼一看到吳亥就化身成了大狗,跳起來撲到吳亥身上,親熱地扒拉着吳亥,差點把人撲得摔倒在雪地裏。

光是扒拉還不夠,還要伸出舌頭舔舐吳亥的手心,那一口獠牙外露出來,紅舌下右邊尖銳長牙斷了一截,分外瘆人。

“有害!”燕燎叫了一聲,阻止這頭沒有尊嚴的白狼獻媚。動手把被撲的搖搖欲墜的吳亥扶正,這才發現四個月不見,吳亥的個頭好像往上竄了點兒,都快要抽到了自己的下巴。

燕燎松開手,眼睛也撇開不再看吳亥,生硬地問:“随本世子回宮?”

本以為吳亥會乖乖應下跟着自己回宮,誰知吳亥輕笑出聲,往後退了兩步。

燕燎直視吳亥。

吳亥面色蒼白,薄唇正勾着一抹意味不明的笑意。他本來長相就極其不凡,現在這副病恹恹的模樣,看上去竟有幾分脆弱的昳麗,只把燕燎看地一怔。

吳亥微微擡起下颚,同樣直視燕燎道:“世子覺得我們還能回到宮裏?”

聞言燕燎面色微變。

四個月沒見,吳亥給他的感覺,不僅僅是外在長高了那麽表面,在氣場上,也多了一些微妙變化。

吳亥從前不會用這樣的語氣和他說話,也不會用這種冰冷的目光直視自己。哪怕燕燎一直知道吳亥對自己頗有不滿,可礙于種種,吳亥一直都把這種感情藏起來,不敢刨開放在明面上,只會像幾個時辰前讨要解藥那樣,演繹出臣服的表象。

而現在,吳亥的氣勢變了。

燕燎右手往後一探,扶住了腰刀的刀柄。

然而東陽關那邊卻發出了城門大關的聲響。

兩人聽到聲響,都往城門那邊望,這一望,發現城牆之上不知什麽時候排滿了一排的弓箭手。

弓箭手身着銀甲,威風堂堂地舉着弓,對準了長亭外的兩個人。

漠北的兵士、弓手、騎兵,皆是燕燎花費心血親自訓練過的。但戍守東陽關的這支隊伍略有不同,這些大多都是燕燎新招募入伍的兵隊。

諸侯國可以屯兵、自行管制軍隊,可兵隊的數量卻被大安朝明确控制着,數額非常有限。哪怕漠北邊境就是虎視眈眈的外族,兵士總數依然不能超過一萬人。

因此每年的屯兵,燕燎都會秘密招收一部分,不入編制,算作私兵。

私自屯兵是謀逆的死罪,燕燎連父王也沒有知會過,但是他知會了燕羽,甚至把這支私兵交由燕羽統管。

而現在,燕羽要用這支軍隊對付自己?

擰起眉頭,燕燎瞳孔微縮。

他對這一幕,從生理到心理上都出現了強烈的排斥——他尤其厭惡被人拿弓指着。上輩子,就是死在弓箭下的。

上輩子殺死自己的罪魁禍首就在一邊,現在眼前又有滿滿一排長弓,這畫面,真是相當令人不快。

長弓拉滿,城牆上徐徐走上來一位身着戰甲的将軍,正是被燕燎派來戍守東陽關的燕羽。威風凜凜的燕羽除了是個年輕的将軍,他還有另外一個身份,那就是深得燕燎信任的表兄。

此時,燕羽低頭望着長亭下的兩人,忽地舉手一揮,沉聲下令:“預備!”

燕燎站在長亭雪地裏,往側邊微微挪了半步,有意無意将吳亥給擋在了身後。而後他擡眼與城牆之上的燕羽四目相望。

習武之人,五感靈敏,燕燎大概可以看到燕羽勾起了一絲冷笑。

城牆上黑底紅字的“燕”字旌旗在風雪下被吹得獵獵作響,燕羽從離得最近的那兒抽出一方黑旗,握在手中一揮,城牆之上的數十支箭矢便攜帶着殺意,破風射出。

燕羽居然要背叛自己。

燕燎不禁挑起了眉,心說這可真是有趣了。自己一個從小到大只差把“謀反”二字寫在臉上的人還沒真正開始造反,這個忠厚老實的表兄居然先反了。

反的還不是鹹安的狗皇帝,而是漠北。

也就在頃刻間,燕燎拔出了後腰上橫懸的一把長刀,身姿矯若魚龍,吳亥只看到燕燎腳才點地,人已躍上枝頭,刀下抖落白雪如飛花,那些破空的箭矢,就已經被燕燎悉數劈斷掉到地上。

燕燎面上微哂,拽上吳亥把人往赤兔上一扔,緊跟着自己也翻身跨上馬。

斥了一聲弓身咆哮的有害,燕燎用刀背往馬上一抽,赤兔如離弦之箭瞬間疾馳而去。

吳亥被燕燎圈在胸膛與馬缰之間,寒風直往吳亥的臉上、身上灌去,燕燎見了,将刀歸鞘,火紅大氅一攏,将兩個人都裹好。

等赤兔一通跋涉,遠遠将城頭甩到身後看不到了,燕燎才慢慢沉下了臉。

“現在去哪?”吳亥問燕燎。馬上颠簸,他面上逐漸浮出一抹病态的紅。

燕燎抿着唇,沒有搭理吳亥,開始思考燕羽怎麽一回事。

不僅僅燕羽的反叛,好幾樁事情都擠在一起來了:藏書閣起火,父王遇害,燕羽反叛。

藏書閣起火和上輩子的發展一樣;父王遇害雖說不想接受,但也和上輩子一樣;只有燕羽謀反,是上輩子不曾出現過的事。

燕燎之所以會信任燕羽,把秘密練兵、戍守東陽關的重任都交付給燕羽,不僅僅出于這輩子對情勢的衡量,也是憑借着上輩子燕羽的忠義品性。

燕羽現在卻要射殺他,這事完全不在燕燎的預料之內。

重活一世,并非所有的事都跟上輩子一樣,就連人,也會變。

東陽關是進王城的最後一道關卡,現在燕羽反了,燕燎沒法回宮,這倒是個麻煩。

吳亥見燕燎不答,徑自說道:“燕将軍既然敢明目張膽放箭,定然是有後手,我們先去方山澗。”說完,吳亥試圖從燕燎手中拿過馬缰。

燕燎見吳亥要動作,“啪”一下把就吳亥的手給拍了下去。

吳亥扭頭看燕燎。

燕燎豎着眉頭:“我不知道現在該去方山澗嗎?”

……

半個時辰後,燕燎面無表情将手中的馬缰遞給了吳亥。吳亥一拉馬,換了個方向往方山澗去。

吳亥微笑:“世子真是可愛,不撞破南牆是絕不會回頭的。”

燕燎怒道:“你又想嘗嘗馬鞭的味道了?”

吳亥頓時斂了笑意,一本正經:“世子放心,我絕不會把您又走錯路的事說出去的。”

燕燎:“……”

漠北王世子燕燎,這個被漠北子民傳的神乎其神的天之驕子,有着一個讓人難以相信的弱點——方向感極差。

上輩子因為這個弱點,燕燎可沒少吃過虧,因此這輩子關于不認識路這件事,除了幾個極為親近的身邊人,就連漠北王都不知道。

吳亥掌握了赤兔的驅使權後,沒多會兒他們就繞過了燕羽派的追兵,在天色暗淡下來之前進入了方山澗。

方山澗是漠北難得的一處好地方,在荒野遍地的環境下,能有方山澗這麽一處綠水青山,十分不易。

燕燎年少時最喜歡方山澗,不僅因為這地方風景秀麗,還因為這裏地勢崎岖,掩體衆多,在這裏和近衛們玩抓賊打野的游戲非常有意思。

除此外,方山澗裏,燕燎秘密造了個小洞天。洞天裏有一處天然溫泉,玩的累了乏了後去泡個溫泉,很是受用。

更重要的是,方山澗連着幾條小道,可以通到納瑪和冀州。

時隔許久再來方山澗,不是游玩散心,而是被自己的臣子追殺,燕燎扶額嘆氣,只覺頭大。

不過沒容他細想,吳亥的聲音在前面響起:“我們找個地方停一停。”

吳亥的呼吸變地有些重,說完這句話他還咳嗽起來,咳地上氣不接下氣,本來挺直的背脊向後面一彎,靠倒在燕燎懷裏,咳嗽帶起的震蕩全都傳到了燕燎身上。

“喂。”燕燎一愣,扶正突然間咳得不能自己的人。他把吳亥的頭掰過來一看,發現吳亥臉上布滿了不正常的紅暈,他又把手探到吳亥的鼻息,那秀氣的鼻頭微紅,滾燙呼吸纏繞到燕燎的指尖上。

這是發熱了?

燕燎拍拍他通紅的臉,順手接過馬缰稍稍放緩了速度,問:“你還好嗎?”

吳亥從燕燎身上支起身子,掩着唇淡淡說:“中毒而已。”

只是說這話時,鳳目裏夾雜着冷厲冰雪,悄然隐匿在墨色長睫下。

燕燎沒發現吳亥眼底的冷光,只看見他細密垂下來的長睫,垂在緋紅的皮膚上微微抖動着。

不得不說,吳亥長得極好。

十五歲的少年五官尚未完全舒展開來,昳麗漂亮的面貌還有些男女莫辨,當下這幅病态模樣,脆脆弱弱,是個人見了都會動點恻隐之心。

燕燎對着這張臉十年之久,此時也難免愣住。但他也只是一愣,轉念間迅速将吳亥的腦袋給轉了回去。

不看。

別看。

沒想到就算不看,還是在想。想天下人都說“姑蘇王室勳貴皆為美人”,這話可真是不假啊。

燕燎上輩子沒少跟姑蘇吳門的貴胄們打交道,可要真比較起來,那些個嫡系的子弟居然沒一個比吳亥長的好看。

□□的赤兔馬兒忽然有些焦躁不安,在前面探路的有害也豎起毛發,瞪着幽綠兇狠的獸瞳,伏低了身子擺出進攻的姿态。

“有人。”燕燎從美色中清醒,低低在吳亥耳邊耳語了一聲。

山澗裏的瀑布沒有完全結上冰,還在“嘩啦啦”的流動着,從幾乎垂直于地面的山體上激流而下,水花打在石頭尖,朦胧月色中濺成了晶瑩的碎玉向四周迸濺。

伴着埋在雪下的草動,有一隊穿裹着皮毛冬衣勁服的大漢舉刀從樹林間竄了出來。

虎皮獸紋,穿圈鋼刀。納瑪人。

燕燎目光在這隊人身上掃過,試圖分辨出他們是誰的人。

納瑪族現今的首領已經垂垂老矣,他膝下有三個兒子,大兒子命短,十年前被燕燎砍死在了邊界;二兒子陰狠好鬥,據說把握了族中大部分實權;至于三兒子…這小崽子在燕燎兩輩子的記憶裏都沒什麽存在感。

燕燎思慮,火燒藏書閣傳狼煙之事,大概率可能是二王子旦律所為,現在出現在方山澗的納瑪族人,可能就是旦律的人。

方山澗裏正面剛上了納瑪人,再一聯想到燕羽恰好在這時候反叛,一個想法猛地砸進了腦海,燕燎的神色瞬間就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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