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身中兩毒

子時,下了數日的雪竟然停了,天色暗的發紅,蕩漾出不詳的色澤。

徐少濁守在燕燎寝殿外,手中捏着劍柄,焦躁不安地來回走動在殿門前。

他一直在等待燕燎歸來。

這期間,他還收到部下來報,說是世子出宮後沒多久,丞相緊跟着就進了宮。

王上不在,宮中大小事務皆有世子與丞相一同治理,丞相随時入宮實屬正常。

可是丞相從沒有在申時以後入過宮,且還閉上殿門誰也不見。這讓知道王上已經薨逝的徐少濁心中頗為不安。

更不安的是,已經子時,世子還沒回來!

別是追不到吳亥公子反而自己迷路了吧!

想到自家世子也不是沒幹出來過這種事,徐少濁再也待不住,點了一隊兵士就要出宮尋找世子。

被點到名的兵士們見徐禁衛一臉狂躁,好奇問:“徐禁衛,出什麽事了?”

徐少濁牽出馬,扭頭道:“沒出事,只是去迎世子回城。”

有知道燕燎被下了禁令不許出城的兵士問:“世子不是不能出城嗎?”

徐少濁心裏着急,嘴上沒了把門,對着自己的下屬就給說了出來:“還不是為了找吳亥公子啊,世子單槍匹馬一個人就出城了。”

被點到名跟着走的兵士裏有個新兵,他對燕燎七歲一戰成名的事跡佩服到了骨子裏,聽徐少濁的語氣,有些納悶:“咱們世子單槍匹馬不是很正常嗎?世子七歲時還不是單槍匹馬一人退了納瑪族三城!”

徐少濁扯了扯嘴角,涼飕飕地道:“那是納瑪人,能和吳亥公子比麽。”

新兵驚悚:“吳亥公子比幾百個納瑪騎兵還強?”

徐少濁:“對敵人當然不需要手軟,但你可見世子對自己人下過重手?”

新兵更加納悶:“所以徐禁衛您擔憂的是什麽?”

馬蹄踩踏的雪地嘎吱作響,和新兵并排的是個老兵,老兵擡手對着新兵的腦袋就是一巴掌,笑着吼他:“問東問西,哪兒那麽多話,世子和公子間的事,是你能問的嗎?”

徐少濁抽空回頭看了他們一眼,糾結着措辭:“吳亥公子…難說,總之我見不得世子單獨和吳亥公子在一起。”

聽了這話,衆兵士的表情略微微妙起來。

徐少濁卻是在想,世子只要和公子獨處,基本上都會受些傷。他總是在世子左右,對世子身上的一些變化十分清楚。

“而且…”徐少濁的聲音冷了下來:“咱們禁衛隊的兄弟常伴兩位主子身側,你們覺得吳亥公子平日裏為人如何?”

新兵只見過吳亥幾面,不敢亂說,只能拿來從別人那兒聽來的:“只知道公子長得好,性格也好,還深受世子喜愛,世子去哪都要把公子帶在身邊。”

這回不用老兵動手,徐少濁親自勒住馬缰,取了腰間長劍,劍鞘狠狠在新兵臉上一抽:“你小子把世子說成什麽人了!”

新兵臉上火辣辣的疼,寒風裏差點從馬上栽下來,他不敢再放言,弱弱地退了幾步,跟到其他兵士後面。

身前的一個兵士同情地看新兵,驅馬靠近了他,小聲提醒:

“你是新進禁衛隊的,還不懂一些私下裏的規矩。徐禁衛雖然平時沒啥架子,也總愛和弟兄們說些家常話,可他聽不得有人說世子一句不好,不,半句都不行。”

說完一頓,問:“我說你是從哪個營調來的?難道信不知哪裏起的謠言,覺得世子把公子當娈童養在身邊?”

“東陽關,燕羽将軍營裏調來的。”新兵想解釋兩句:“我不是漠北人,不知道這些事。”

“你竟然不是漠北人?你是哪裏的人?怎麽進了漠北的軍隊!”

“我是冀州人,這不是朝廷賦稅越收越不像話嗎,我家子弟多,要是按人丁交稅,一家子都得齊齊挂個繩子上吊算了。為了減輕點負擔,我就想投軍,正好燕将軍的人招收人馬,我家幾個兄弟就一起報名啦。”

前面,緊追着徐少濁馬後面的老兵說:“公子聰穎過人,曾給世子出過不少計策呢。咱們世子沒有血親的兄弟,跟公子相處起來有時候那度拿捏不好,也是正常的吧。”

有人附和:“我記得幾年前,公子和燕羽将軍不知因為啥子起了口角,被燕羽将軍從宮牆上推了下來,為此世子可是把燕将軍狠狠責罰了一頓。可見,世子把公子當的比親兄弟還親。”

徐少濁撇撇嘴,心說你們這群大老爺們,只看得到表面,眼睛都被狗舔過的麽。

他一揚馬鞭,又加快了些速度,想了想,回頭看着一衆兄弟,揚聲道:

“這話我徐少濁放在這,倘若哪日我不在世子身邊,有人看到世子和公子單獨在一起,務必要看好了公子的動向,小心兩位主子中誰出了意外。”

徐少濁跟着燕燎也有不少年頭了,卻始終看不懂這兩人間的關系。若說好吧,這兩人從來是争鬧不斷、水火不和;但若說不好吧,世子有時候對公子都可以用縱容二字來形容。

不好說不好說,這兩個人徐少濁都看不懂。

只是,徐少濁曾親眼撞見過吳亥發狠地将刀刺進燕燎的身上,那一瞬間,他真切感受到吳亥迸發的殺意。

他是真的想要殺了燕燎。

那時吳亥只有七歲,才七歲就兇悍如厮,事後更像個沒事人般露出孩童的天真笑顏…

徐少濁只是一想,就覺背後發毛,當真是可怕至極。

更讓徐少濁震驚的是,燕燎不僅默不作聲隐瞞了他的不敬,還親自好聲好氣各種安撫!

徐少濁作為禁衛,氣的差點吐血。

也還好徐少濁是燕燎的貼身禁衛,不然連他也要懷疑外界“娈童”一說是真的了。

兵士們雖不知徐少濁為何沒頭沒尾忽然交代了這麽一番話,還是齊齊應下。

徐少濁雙手拍了拍臉頰,将胡亂想起的回憶壓下,又揚聲說:“世子治軍嚴厲,不允許有人在背後議論閑話,今日之後,所有人連同我在內,通通去刑堂自領軍法吧!”

衆人:“……”

所以徐禁衛,您為啥要帶頭開啓了這個話頭呢?!

徐少濁帶着人在城外道上一路奔馳,沒有察覺任何動靜或可疑人。若是再往前跑,就是去往東陽關的路了。

正想着,他看到遙遠的前方,樹影中似乎透出了幽黃的火光。

“停。”伸手示意衆人停下動靜,徐少濁微微眯了眯眼看向前方。

他目力極好,便是夜晚也比尋常人好上許多,樹影重重間,在風裏滾動着快要熄滅的燭火,是被人舉在手上的火把。

細細去聽,還能聽到地面傳來的細微震動,這動靜,得是不少的人馬。

前面只有一條路,那就是東陽關,這些舉着火炬的都是些什麽人?為何在這個時辰還有如此大的動靜?徐少濁心中生疑,一招手對兵士們說:“先去前面看看。”

——

山洞石室裏,吳亥猛地揮開了燕燎的手。他已經靠在了牆面上,無法更退一步,只有側過身子大口喘息換起氣來。

燕燎一愣,他和吳亥緊緊相貼,自然可以察覺到吳亥身上發生的變化。

“你…”燕燎一張臉瞬間漲的通紅,往後退了兩步:“你…?”

兩世為人,燕燎能不知道這是什麽一回事麽。

燕燎十分震驚,吳亥怎麽會起了這種反應?

雖說這一世燕燎自身也到了十七歲,但他所有的精力都放在了修建長城和練兵上,根本無暇想過這種事情。

他自己都沒有想過娶妻納妃之事,當然不可能幫比自己還小上兩歲的吳亥想。

某種程度上來說,燕燎各方面都牢牢掌控着吳亥,宮裏更不曾有膽大到敢誘惑主子的宮女丫鬟,所以…沒有人給這小子啓過蒙,他這是忽然間爆發了?

可是,為什麽是在現在這種時候,為什麽是對着自己!?

吳亥一看燕燎的表情就知道這腦子扭曲的人不知又想到什麽奇怪的東西,他啞着嗓子,無奈道:“我中毒了啊,燕世子。”

是個人都不會在這種地方對着仇恨的人起了這種欲望吧……

吳亥掃視一圈石室,發現石頭屏障後,徐徐上升着些霧氣,他忍着體內時而滾燙時而冰寒的雙重折磨,挪着腳步移到石頭屏障之後。

屏障後面有一方小巧的溫泉,氤氲着白霧騰騰的熱氣。

石室裏只有他們二人,吳亥懶得理燕燎,徑自剝開衣服下了溫泉。

下水後吳亥靠在石壁上,他把胳膊舒展開,脖頸微昂,整個人享受地泡在水裏。

這麽一來,糾結了一會兒後跟着過來的燕燎,正好就直直對上了半幅胸膛。

燕燎撞上一片雪白肌理,瞬間瞳孔微縮。借着火折子的暖光,霧氣朦胧中,他看到吳亥肩鎖骨上一排的斑駁。

吳亥的皮膚有些奇怪,極其容易留下疤痕,且需要漫長的時間才會消退下去,這一點燕燎十分清楚。

正因為吳亥的這種體質,他肩鎖骨上的那排痕跡,呈現出塊塊斑狀烏紫色,簡直有些觸目驚心。

燕燎當然知道這是什麽痕跡,當下胸中起了一片無名怒火,就好像只有自己可以觸碰的玩具被旁人碰到了,受到了指染。

燕燎蹲在吳亥身後,狠狠按在他肩頭的痕跡上,怒問:“這是怎麽回事!”

吳亥悶哼一聲,身子往下一滑,燕燎的手便跟着劃過了吳亥筆直的鎖骨、下巴,然後空落落滞留在空中,指尖滴着帶上來的溫泉水…

手掌觸到的是細膩冰冷的肌膚。

流着的水是暖的,皮膚卻是涼的。燕燎愣了一下,覺得這似乎不太對,觸電般又縮回了自己的手。

“別按我傷口,我很孱弱的。”

燕燎嗓音猛地拔高:“傷口?你說這是傷口?”

見鬼的傷口!這明明是……

吳亥不想燕燎這個時候來煩自己,忍住咳嗽不耐解釋:“我中的是南疆的化情散,範先生有講過,你應當知道。”

燕燎自然知道這是何物,殺意從他身上緩緩滋生出來,他咬牙問:“誰給你下的毒?”

吳亥斂下眼眸淡淡說:“給我下毒的人自有人去處理。為了能暫且壓下這毒,我找到南疆王,向他要了一副冰淩散服下,所以白日裏你才會見我時冷時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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