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捉摸不透
和尚們無我之态念着經文,智海低頭, 雙手合十, 默念阿彌陀佛, 末了對燕燎道:
“這是漠北王的靈柩, 由吳公子親自送到我寺裏來, 等待世子将王上請回王宮。”
智海的嗓音深沉溫潤,就和他的面孔一樣好似可以撫慰人心、使人平和。
只是智海這麽一番話說出來,便是再怎麽能安撫住人心也沒用了,燕燎的心一下子被提了起來, 不自覺蜷起手心, 緊盯着高臺烏棺看。
一時間裏,燕燎不敢上前一步去确認。
他不敢開棺驗屍,他不太相信這裏面會是父王的屍體。
他怕這是吳亥用來欺騙他的手段。
其實燕燎自己也清楚, 吳亥在鹹安确實做不了什麽。當初讓吳亥跟着去, 不過是念着他聰明,要是要出什麽事情,可以通過青鳥坊快速互通。
上輩子燕燎多想找到父王的屍骨,好将其帶回漠北。哪怕不奢望是整屍入葬,只有骨灰都好。将骨灰灑在漠北的土地上,生的光輝, 死的自由。
可惜,上輩子燕燎做不到。
這一世近十八年歲月,燕燎依然做不到。
他做不到一舉颠覆王朝,做不到護住父王, 做不到…抛下漠北不管不顧去接回父王的屍骨。
以至于燕燎難以相信,這副棺材裏面安放的,真的會是父王的遺體。
“世子!”王信白重重拍了把燕燎的背:“智海大師都叫你三四聲了。”
燕燎猛然從胡思亂想中清醒過來,這才察覺手心生疼,攤開手掌一看,兩只掌心上都留了四個通紅指印。
“阿彌陀佛。”智海大師再一次詢問:“世子可要和王上見上一面?”
佛經已經念完,王上的烏棺也該被送回王宮。
燕燎抿着唇,猶疑的目光又堅定下來:“開棺吧。”
燕燎天不怕地不怕。他可以不怕傷,也可以不怕疼。唯獨執念了兩輩子的家國溫情,是他掖在心底、最怕被觸碰到的軟肋,容不得一星半點的破壞。
如果這是吳亥的把戲,如果吳亥敢用父王的事來挑釁他,不管天涯海角,他定會追殺吳亥直至身死。
燕世子發了話,念完經的和尚們懷捧着木魚,陸續退出念佛堂。
智海道:“那老僧暫時不打攪了。”
念佛堂忽然就靜寂得有些可怕。
王信白扶住燕燎的肩膀道:“世子,我來吧。”
“不必了。”燕燎攔住王信白,上前一步,伸開掀開了冰冷的棺蓋——
王信白:“世子?”
燕燎不答,王信白也沒再叫他,只是看着燕燎僵硬的背脊,輕聲道:“我到外面等你。”
燕燎這才淡淡地“嗯”了一聲。
王信白走到念佛堂外的廊上,往立柱上一靠,環胸仰頭嘆氣。
“吳亥啊,你可千萬別拿這事騙世子,否則世子一定會…非常傷心。”
半晌,王信白聽到響動,轉頭一看,看到燕燎跨過門檻走了出來。
王信白一指廊外的天:“雪又停了。”
燕燎負手站着,淡淡吩咐:“讓禁軍進來,将父王請回王宮。”
王信白心口的石頭這才穩穩地落了地:“是!”
王信白走到院外,碰上坐在石凳上的智海,想了想,停下腳步對智海說:“大師,您去看看世子吧,都說出家人妙語生蓮,這超度完亡人,也請陪陪未亡人吧。”
智海捧着熱茶,微微一笑道:“阿彌陀佛。燕世子是無比堅定的人,不需要旁人出言寬慰,他自會看開。”
王信白皺眉:“這我當然知道,可就是因為這樣,他才…沒人喜歡!”
高牆深院,沙場軍營,人人敬他、懼他,以為他無堅不摧,強大近神,卻沒有一個人,只把他當成個十七歲的普通少年去喜歡。
智海笑而不語。
王信白看這和尚真是悠然自得,笑道:“所以說,做官沒意思,要那浮名作甚?大師,你們寺廟還接收外門弟子不?要不讓我來寺裏修行吧?”
智海又笑說:“公子心中紅塵氣太重,遁入不了空門。”
王信白哈哈大笑:“說的也是,當了和尚就沒法和姑娘們談趣風聲了。”
揮揮手,王信白不再和智海閑談,去山門外辦事去。
待禁軍們将烏棺從香山寺擡走,燕燎也從寶殿進完香出來。
比起來時的氣勢洶洶,這會兒香燭和煙火的氣息淡淡袅繞在周身,使得燕燎身上氣場緩和了不少。
智海道:“吳公子在世子來此一個時辰前就已經離開了,世子若是在我寺找人,怕是找不到的。”
燕燎對智海點點頭:“不找了,多謝大師為我父王念經超度,告辭。”
燕燎轉身欲走,智海又追上一步,叫住燕燎道:“世子,您身上重的并非全是殺戮戾氣。”
燕燎一愣,回頭看着智海,不知道智海是想同他說什麽。
智海雙手合十,談吐平和,說:“世間愁苦,多源于放不下。世子若是能放下心中執念,不再囿于前塵舊事,只專注于今後,将來便是再交鋒,您心中的灼火也不會再燒傷您了。”
此話一出,燕燎瞳孔驟縮,疾步走到智海面前,低聲問:“你說什麽?”
智海垂首低頭,又念一句阿彌陀佛,手勢往外一展:“雪天路難,還請世子小心。”
說完這話,也不管燕燎面上如何驚愕,徑自退入寶殿,跪在佛下念起經來。
燕燎:“……”
寒風一吹,燕燎覺得背上發了一層毛,半天才回過神來。
不知是不是錯覺,燕燎覺得這個和尚話裏有話,好像是知道些什麽?
燕燎兩輩子歷經百戰,生死一線上不知掙紮過多少回,從來不信神鬼佛魔,這一次卻被老和尚說的發了一身汗。
不過看來這和尚是不準備再多說了。
搖搖頭,燕燎眼神晦澀,默默記下智海的話,也就帶着一群人離開了香山寺。
回路上,燕燎一路上半句話都沒有。王信白想了想,還是打破沉寂,他問:“咳…現在怎麽着,還要繼續派人抓吳亥嗎?”
燕燎想都沒想:“當然要。”
其實燕燎現在心裏亂糟糟的。
一別四月,重回漠北的吳亥給燕燎帶來的意外簡直是一波接着一波,比之以往那個軟弱的少年,說掀起了千濤駭浪也不為過。
然而越是沒搞懂,越是糟亂,就越要把人抓回來,所有事功過相抵後,是死是活再做判定。
王信白覺得心驚,感慨道:“除了臉,我從來沒好好看過這個吳亥,真沒想過他竟然有這麽多本事。”
燕燎:“除了臉?”
“對啊。”王信白看了眼燕燎:“第一次看到吳亥的時候,那真叫驚為天人,他若是個女孩子,恐怕今生我就非他不娶了。”
燕燎呵呵一聲冷笑,不想再搭理這個沒皮沒臉的人。
回宮後,燕燎不理會王信白可憐兮兮的請求,讓人把王遠召來宮中,共同商議國葬一事。
商量完後,死死抱住燕燎大腿不肯走的王信白被王遠拽着後頸,從濕滑冰冷的臺階上殘忍地拖了下去……
燕燎嘴角一抽,看王信白掙紮在地面,一副“你現在不救我,往後這世上就無我了”的表情,到底還是沒狠下心,又從王遠手裏把這倒黴小子給救了下來。
王遠指着躲在燕燎身後耀武揚威的王信白,怒道:“這事沒完!有種你就一輩子別回家了!”
王信白得意的臉頓時一垮:“……”
燕燎靜靜看着這爺孫倆鬧,知道王遠反正不會在這把人給打死,放心地回到寝宮稍作休憩。
推開殿門,燕燎還沒進去,就覺得內心一片浮躁,怎麽也靜不下心來。
揉揉眉心,燕燎打起精神,走到桌前,準備寫封信問問徐少清那邊進展的如何了。
誰知硯臺一拿起,看到一封被壓在底下的信箋。
記憶陡然被喚醒,燕燎猛地想到三日前吳亥給他下了化勁散後,好像是往這邊來過。
黑着臉拆開被藏在底下的信箋,取出白紙展開,吳亥的字躍然眼前——
“恩已還。”
好一個恩已還!
燕燎瞬間就把紙窩成一團,嗖一下扔進了火爐裏燒成了灰。
這所謂的“恩已還”莫非是指香山寺一事!?
燕燎心髒砰砰直跳,難道就連這也都在吳亥的掌控之中?
燕燎更摸不清吳亥是怎麽想的了。
說他對漠北确實懷着一絲感情吧,他卻帶着外族臨于城下;說他恨漠北恨自己吧,他又把父王的遺體送了回來,且為父王整理遺容,送至香山寺超度……
說起來,吳亥究竟是如何做到從鹹安亂局裏将父王的遺體送回漠北的!?
燕燎浮沉不定,眉頭緊擰,既煩躁,又混亂。
門外又有宮人來報:“世子,諸位大臣都在大殿等候,說是三日已過,他們有要事相報,請世子務必前去見他們一遍。”
燕燎沉下臉,把火氣壓下去,問:“王丞相呢?”
宮人道:“王丞相剛出宮門,正巧遇到了一塊兒進宮的大臣,被叫着一起去了大殿。”
燕燎冷笑,一個個的,就這麽急不可耐!
“行,本世子倒要去看看,這次又是什麽‘要事’!”
——
桌上擺着一盤棋,黑白棋子錯落,看局勢,白子已被逼入絕境。
林水焉手裏捏着一枚白子,妝容精心的美麗臉龐一片麻木:“再和你下棋,我就拿自己去喂狼。”
吳亥放下黑子,看着她說:“我也不想和你下棋。”
實在太不堪一擊。
林水焉氣憤,伸手撥亂了棋盤,說:“不下了不下了,喝你的藥去吧!你中的兩種毒混合在一起,比單一種解毒可要麻煩多了。”
吳亥起身,接過林七送進來的藥湯,一口喝下。
林水焉這才開心地笑了起來。她不喜歡吳亥總是清冷無波的眼神,這種嫌棄藥苦、咬牙皺眉喝藥的樣子倒是可愛不少。
喝完藥,林水焉問:“要吃糖嗎?”
吳亥歪頭看着林水焉,勾起一絲溫和的笑。
林水焉身上一寒:“……是我想吃,順便問你的。”說着捏起食盤裏的糖,往自己嘴裏送了一顆。
過了會兒,林水焉忍不住又問他:“你到底為什麽會中了化情散?雖說去鹹安的時間不夠長,但你埋下的種子也有幾個了吧?”
吳亥靜靜坐着,并不回答,只是說:“燕世子的通緝令,這幾天估計就會撤下了。”
林水焉:“……”
“所以你費老大勁把漠北王的遺體送回漠北,就是為了讓世子看在這事的面子上,放你一馬?”
吳亥淡淡說:“我要睡了,林姑娘出去吧。”
林水焉拍桌而起:“沒勁!”
今天也是什麽都沒問出來被蒙在鼓裏的一天,林水焉氣呼呼地出了吳亥的屋。
屋內只剩下吳亥一個人後,他靜坐了會兒,等嘴裏的苦味徹底緩過去,起身來到臺前。
臺上奉着一尊牌位,正是那日吳亥從宮中帶走的,範先生的靈牌。
站在牌位前,吳亥低聲說:
“老師,我還是太差了,沒能保護好王上,就連把王上的遺體找回來,也弄得自己這麽狼狽,不小心進了圈套,中了化情散,差點就沒回得來……”
靈牌當然不會和吳亥說話。
吳亥也不在意,垂着頭,自顧自說:“老師,你不在了,王上也不在了,這世上真心對我好過的人,一個也沒有了。”
屋外北風刮得撕心裂肺,咆哮着擊打着木窗。
吳亥走到窗邊,把差點被掀開的窗戶合緊了些,等回來路過桌邊,伸手捏起一顆糖,放進了嘴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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