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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明安小時候住在老房子裏,幾棟五層高的居民樓,密密麻麻地住滿了人,公用的廚房和廁所,總沒有個安靜的時候。鄰裏的八卦和油煙一樣,輕而易舉地飄進各家各戶,油煙把原本潔白的牆熏黃,八卦成了桌上下飯的菜。
隔壁樓上的何小姐,是所有人永恒的話題。
她總是穿着合身的旗袍,繡着斑斓的花紋,嚴絲合縫地勾勒曲線,下擺露出一點雪白的小腿肌膚。她總是在夜晚的樓道裏踩着高跟鞋回家,“叩叩”聲敲醒別人的夢。
小常明安喜歡在中午,趴在窗臺上,看向何小姐家的窗,看到她拉開窗簾,穿着睡袍,當窗理她那把烏雲一般的卷發,然後又拉上窗簾,沒過多久,就能聽到“叩叩”聲響起。她走在樓與樓之間的小巷子裏,踮着高跟鞋的鞋尖,避開那些髒污的小水坑。卷起來的發梢,在她的腰肢處,随着動作,一蕩一蕩,常明安看得入迷。
常明安的發小住在何小姐隔壁,他有一次去找他玩兒的時候,正好遇到何小姐出門。
她那天穿着繡海棠花的黑色旗袍,嘴唇紅得像熟透的櫻桃,翠綠瑩潤的耳铛在頸側一晃一晃。她見到愣愣地看着她的小豆丁常明安,笑着從閃着亮片的搭扣包裏,摸出一筒山楂片,塞到他手裏,聲線像水一樣柔。
“喏,撥侬切。”
他那時候不懂這是上海話,聽不懂,低着頭不敢看,那雙塗着紅指甲的手往前遞了遞,把山楂片塞到他手裏。
常明安揣着山楂片,風一樣跑回了自己家。
他媽媽見了,問道:“哪兒來的山楂片。”
常明安高興地說道:“隔壁樓的姐姐給的。”
他媽媽警惕地問道:“哪個姐姐?”
常明安想了想,說道:“就是那個紅嘴唇的姐姐。”
“要死啊,”常媽媽一把搶過他手裏的山楂片,扔到垃圾桶裏,嘴裏嘟嘟囔囔的,“個不要臉的,靠男人吃飯的騷娘們,連小孩子都不放過了。”
常明安根本沒聽懂他媽媽在說什麽,只看着被扔掉的山楂片,“哇哇”地哭起來。
居民樓裏的女人,都把何小姐當做洪水猛獸,似乎她眨一眨眼,扇一扇睫毛,就能把男人的魂勾走,男人們都把她當做一個不可說的迷,只能在擦肩而過時回眸貪婪地看兩眼。
常明安被罵了一頓,再也不敢主動和她說話。他還是時常趴在窗臺上看,看見隔三差五有英俊的年輕男人,捧着花,站在樓下,叫她的名字,愛慕追求她的人,如繁星一樣點綴着,只有她永遠美麗,踩着高跟鞋,像跳舞一樣輕靈,繞過那些髒污的水坑。
再後來,她搬走了。
樓道裏連續讨論了一個月,說她是懷了孩子,卻被男人抛棄了,說到最後,所有人都或真或假地說一聲該。
那個窗臺空空蕩蕩的了。
常明安後來也随着父母,搬出了那棟破舊又昏暗的居民樓,何小姐漸漸在記憶裏模糊。直到有一天晚上,正值青春期的他,突然夢見了蜷曲的發梢在被旗袍勒得細細的腰間一蕩一蕩,突然醒來,覺得褲子濕漉漉的。
常明安再一次回到這座老房子裏的時候,已經年近而立。樓道比記憶中更加狹窄昏暗,頭頂的燈泡閃閃爍爍。這附近半年後就要拆遷了,他媽囑咐他回來看看,有沒有什麽落下。
老舊的房子裏充滿了久無人氣的塵土味,上一任租客半個月前搬走的,屋子裏空空蕩蕩的,哪裏還會有什麽落下呢。
常明安站在窗臺邊,點一根煙,任它慢慢燃盡。
他剛剛結束了一段平淡的感情,前女友是朋友的朋友,在一次聚會上認識,女方先表白,自然而然在一起,約會同居,然後平淡分手,好聚好散,心裏仍舊有些空落落的。他媽催他早日成家,他也總是好脾氣地笑笑,說,媽,我知道了。
在老房子裏待了不到十分鐘,常明安就下樓了。巷子裏靜悄悄的,時不時有一兩個租客走過,地上坑坑窪窪,積着水,要小心避過才能不髒鞋子,路燈昏黃,時不時從民居的窗戶裏傳出來電視的聲音。
他走在路上,突然聽到了道路的盡頭傳來了高跟鞋“叩叩叩”的聲音。
有個人從遠處走來,常明安見她穿着不合時宜的旗袍,腰掐得細細的,一把如瀑的長卷發披在肩頭,高跟鞋小心地避開地上的水坑。
常明安看得愣了,心裏頭有些發毛,腳步不由得停住,目光落在那旗袍女郎的臉上,只見她低垂着眼眸,專注地留意腳下,面貌大概二十歲出頭,高挑颀長,畫着精致的妝容,嘴唇紅得像熟透的櫻桃,盤扣立領的邊緣,露出一點點白皙的頸脖,在路燈下暈着瑩潤的光,妩媚動人,入鬓的長眉卻又透出幾分英氣。
仿佛是從記憶中走出來的。
常明安心裏“砰砰”直跳,張了張嘴,任由這人與他擦肩,鼻端傳來淡淡的香水味,是極清冷的梅花香。
“等、等等……”
太小聲了,她沒有聽見。常明安就這樣看着她越走越遠,消失在暗處,過了五分鐘,隔壁樓上的窗戶亮了,薄薄的蕾絲窗簾透出 光來,映出一個模糊的身影。
常明安仿佛丢了魂似的回到家。
太像了,但不可能是,年齡對不上呢,樣子也不一樣。真的不一樣嗎,已經記不清了,今天看到的那旗袍上是否繡着豔紅的海棠花,記憶中那雙遞過來的手又是否沾染着清冷的梅花香。
常明安在胡思亂想中睡了過去,在夢裏,那一小截立領處露出來頸脖,白得晃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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