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何慕縮在又暖又軟乎的被窩裏睡着,腦子裏各種想法如同麻線似的,彎彎繞繞找不到頭,懵懵然夢了一夜光怪陸離的夢。
先是夢見了自己小時候住進了舅舅舅媽家,經受各種冷嘲熱諷,呼喝打罵。他偷偷穿着表姐的絲襪迎來了人生中第一次高潮。然後是面目模糊的戀人抱着他,渴求的嘴唇吻上他的耳郭,在他耳邊說道:“太好看了,何慕你這樣穿很好看。”
下一秒,溫情的戀人就和所有的圍觀者站到一起,圍着他,吐露愛語的嘴唇冷酷無情。
“變态。”
他發現了母親留下來了一整箱旗袍,手指輕輕拂過時能摸到繡線凹凸的走向,一件又一件好像一個個旖旎的夢。他穿上了,伶仃的身板在衣服裏空落落的,但他感到安心,好像縮進了冬眠的殼裏。
那些熾熱的目光落到他身上,令他快意。
你們看,分明有許多人需要我,渴望我,想讓我笑,想讓我快樂。
他開心地笑,但心裏卻焦躁不安,他被困在一個密封的房間裏,四面是門,卻怎麽擰都擰不開,他穿着高跟鞋,鞋跟一下下狠叩在地面上,一聲一聲在空曠的房間裏響起回聲。
“咔噠。”
那是開門的聲音,他在夢中猛地轉過身去。一剎那,空曠的房間變成了這間一室一廳的小房子,落地燈暈黃的光如潮水沒過他的身軀,仿佛有溫度。
常明安一副風塵仆仆的樣子,手放在門把上,英俊卻溫和的五官上猶帶倦色,仿佛跋涉的歸人,笑着看他,雙唇微啓。
“你好。”
何慕睜開眼,發現已經天光大亮,隐約可以聽到離教室宿舍樓不遠處的飯堂裏學生的喧鬧聲。他發現自己頭下面枕着一個枕頭,懷裏還抱着一個,另外半邊床空着,常明安已經起了,懷裏抱着的這個枕頭明顯是他的。
窗簾被體貼地拉上了,嚴嚴實實的,把早晨的陽光擋在外面,房門原本是掩着的,木木邁着貓步從外面擠進來,優雅地躍到床 上,從被子的縫隙鑽進去,窩在何慕的懷裏。
何慕把臉埋在常明安的枕頭裏,深吸一口氣,心髒砰砰直跳。
他想起床,卻聽到門外的客廳裏傳來了說話的聲音,他再看看自己,淺粉色的吊帶睡裙被他睡得七扭八歪,露出大半片胸膛了, 只能躺回去,抱着貓,朝貓臉上輕輕一吹,木木耳朵抖了抖,打了個哈欠。
何慕把手指塞到她張開的嘴巴裏,木木嫌棄地把他手指吐出來,又在他臉上舔了舔,貓舌頭上的倒刺刮得他臉上一陣癢。
“你的東西都收拾好了,你看看有沒有落下的。”常明安穿着家居服,朝謝蕾說道。
謝蕾畫着精致的妝容,眉形修得幹淨利落,她看也不看,說道:“好的,謝謝。”
常明安彎下腰提了提那個箱子,估摸了下重量,說道:“開車來了嗎,我幫你拿下去吧,挺重的。”
謝蕾抱着手看向常明安,良久嘆一句:“你總是這麽好。”
常明安失笑:“是嗎?”
謝蕾幹脆坐在沙發上,說道:“是啊,但是和你談戀愛就太沒有意思了。你從來不查崗,也不吃醋,床上也不熱情。”
常明安被說得一臉尴尬,舉起雙手示意投降,說道:“你不趕時間?”
“還行,”謝蕾站起來,“你看,你被這麽說也不生氣。”
“沒什麽好生氣的,我是沒有什麽意思。”
他已經不是第一次被這麽說了,和他談過戀愛的人都這麽說。他也是不明白的,一個不會無理取鬧,不會逞大男人主義吃醋的男 朋友,怎麽就不招人喜歡了。每一段關系到了最後,總是要走向分別的,他也漸漸懂了,就像父親早上吃完早餐抱了他一下出門 後,就再也沒有回來一樣。
“我記得那時候我剛失戀,工作上也不順心,從聚會裏掏出來,就坐在馬路牙子上哭,哭得妝都花了。你也從聚會裏出來了,給 我遞了手帕,這年頭,居然還有人用手帕。你是不是看我特可憐,所以後來才和我在一起,就像你收養流浪貓似的。”
常明安直視謝蕾審視他的眼睛,輕輕嘆道:“不是。”
“我也不知道你到底是還是不是,反正一個人久了總會孤獨,兩個人湊合呗,你不覺得嗎?”
孤獨嗎?習慣就好了吧。兩個人和一個人,也一樣,沒有什麽差別。人與人之間,只要倚靠語言動作傳遞信息,就永遠會存在孤獨。臉貼臉手牽手,也永遠沒法破開隔膜。
常明安想了想,抿唇笑了笑,不說話。
“好吧。”謝蕾長嘆一聲,“那我走了,不用送,你把箱子挪到電梯裏就行了。”
“那……”
謝蕾灑脫地擠擠眼睛:“有人來接我。”
常明安頓了頓,了然地笑道:“好的。”
兩個人禮貌地互相擁抱了一下,就此作別。
何慕躺在床上,一聲不吭,聽到外面傳來了開門的聲音,然後是電梯到了的“叮”,再然後是關門聲,常明安輕輕的腳步聲從遠到近,他連忙閉上眼睛,假裝熟睡。
床墊微微下陷,是常明安跪在床上,把木木從何慕臉旁抱起來,貓毛輕輕地拂在何慕的臉上,癢得他眼珠子在眼皮底下不斷打轉。
木木嬌氣地“喵”了一聲。
常明安把她團在自己懷裏,點了點她的鼻子,小聲道:“噓——”
門開了又關上,房間裏只剩下裝睡的何慕。
他睜開眼睛,滿眼都是迷茫,仿佛失去了焦距。他聽了這麽一段,心裏百味雜陳。他難過的不是常明安有過去,誰沒有過去,他的過去要比常明安的過去複雜百倍十倍。他難過的是,自己在常明安眼中,說不定也是一只可憐的流浪貓,所以才惹來他垂憐的撫 摸。
所以常明安不需要他回報,不需要他道謝,他只要接受就好了。
誰會跟一只沒有能力的流浪貓索要報答呢。
何慕急促地喘着氣,彎着腰蜷起來,鼻子一陣發酸。
“醒了嗎?”常明安推門,探進頭來問道。
何慕深吸一口氣,啞着聲音說道:“沒有。”
“抱歉。”
常明安不好意思地說道,回身把門掩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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