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信上晏兄二字,多上一層私人的意味,洵追拆信的動作一停。
“可以看。”晏昭和點頭。
晏昭和的人脈關系洵追只模糊知道個大概,他不會刻意去融入晏昭和的朋友圈,那對他來說太難,也與自身性格不符。晏昭和在京城中的朋友很少,楚泱算一個,其餘的好像也點不出幾個。
但晏昭和京城外的朋友很多,一直有書信來往,洵追待在他身邊時,晏昭和無事便會給他的朋友回幾封信。
與青藤山莊莊主薄閻有私人來往,洵追倒是第一次知道。
他擡筆寫道:“你交友範圍倒是挺廣。”
晏昭和:“不算太熟。”
洵追展開信紙,眼皮一跳,第一行字都沒看完。
今年新茶晏兄可還覺得适口。
“新茶?”洵追将目光慢慢挪到晏昭和身上,居然關系好到送茶這一層。
“前段日子你喝的那盞苦茶。”晏昭和好心提醒。
洵追不可避免地回憶起前段時間受傷,早晨起床小幾上那苦得爹媽都不認的濃茶。他背後還沒痊愈的傷口瞬間又隐隐作痛,唇齒間的苦味似乎也格外清晰起來。
不管是新茶還是舊茶,品種好壞,實在是難以下咽。
洵追沒回話,繼續看下去。
也就只有第一句話帶有問候,信也不長,短短四五行字,其中信息量算得上多。南方連綿陰雨,洪水沖垮多個村莊,難民朝着北方遷徙,但大多都被各地官府攔截在城內,只有少數一波逃出來。逃難途中路遇打劫山匪,抵抗時被殺死,或是體力不濟沒有錢財買食物而餓死。更有些人在城內染上瘟疫,瘟疫有潛伏期,逃出去一兩日內并無異樣,三四日後身體滾燙徹底失去行為能力,不及時治療很快便嘔血而亡。
屍體沒有好好埋葬,陳橫荒郊導致野狗撕咬吞食,疾病通過動物最好傳播,短短半月瘟疫便占領大半個南方。
當地官府在水災發生時,沒有安置受災百姓,更沒有做好防疫措施,一昧隐藏瘟疫,等瘟疫真正爆發後束手無策。百姓天天去官府敲鼓罵喊,等來的只是衙役們的棍棒。
“朝廷派發下去的赈災款層層剝削,留在百姓手裏的很少,如果不從源頭管制,瘟疫很快就會傳到京城。”晏昭和道。
“死了很多人,有些人不是沒人收屍,而是全家人都死于水災。”
洵追沉默,他的确想過水患的後果,可沒有想到會這麽嚴重。他第一次遇上這種自然災害,在自然的力量下,人顯得渺小而無助。
京城歌舞升平,南方民不聊生,未免太諷刺。
“我沒上朝那日,聽說你又從國庫裏撥了一批赈災款下去。”晏昭和問洵追,“你覺得這些發到百姓手裏的時候,又能比第一筆赈災款多多少?”
蠟燭的燭芯太長,随着窗外吹進來的涼風而晃動,黑煙順着燭芯升起,晏昭和用剪刀将一半燭芯挑斷。
“現在最缺的其實還不是糧食,官府受不了百姓暴動會稍微開倉放糧。藥物和大夫是治療瘟疫的唯一辦法,青藤山莊燒了一半藥材,先不說大夫夠不夠的問題,最重要的是補上缺失的這部分藥材。”
“從哪補?”洵追寫道。
“從太醫院撥出來一部分太醫去南方,和當地大夫一同研制治療瘟疫的藥,再從各個藥商手裏收購藥材,控制藥價增長。”
洵追想了想寫道,“就用藥商手裏的藥材?”
“以朝廷的名義收購,他們不會讓價格膨脹。”晏昭和道,“幾年前我對藥物的定價做過調查,與衆位大臣規定了藥材的價格不得超過的限度,如果查到他們高價出售,立即将其販賣的藥材充歸國庫。”
晏昭和說這些,洵追一概不知。
他聽得明白,但卻又覺得雲裏霧裏,晏昭和什麽時候下的令他根本沒印象。按理來說,這麽重要的法規他應該知道。
“法規實行那幾日陛下正好病重。”晏昭和為洵追倒一杯水,仿佛洵追不知道很正常。
小皇帝每年都要大病一場,通常也是洵追對外界格外抵觸的時候。不願意見任何人,連太醫和王公公都要小心伺候,有時還會對晏昭和發火。
洵追清晰記得自己沖晏昭和砸藥碗,藥碗砸碎,藥物的味道彌漫整個寝殿,苦澀的味道沖地他幹嘔。可他胃裏空空什麽都嘔不出來,幹嘔了會竟哇地噴出來口血。
吓壞所有人,也吓壞他自己。
自那之後,他很少大病中發火。
晏昭和的條例固然能抑制藥價增長,但不能避免藥物大批量流入黑市。朝廷的法規再嚴,放到黑市上就是狗屁,做滾刀肉一錘子買賣的人根本不在乎。
“要提前收購。”洵追剛寫完晏昭和便點頭,似乎是等着他提及。
“藥販之間消息靈通,聽到風聲的不少,可北方的藥販大多都在觀望。青藤山莊已經在暗中大批收購藥材,有件事不得不告訴陛下,只希望陛下聽完不要怪罪臣。”
剛剛還稱呼“我”,“你”,現在倒又成了君臣。
洵追無語,晏昭和果然只有在意有所圖的時候才會認得他是皇帝。
“陛下那筆赈災在運輸途中,臣叫人扣住全數送往青藤山莊。”
洵追皺眉,晏昭和将所有赈災款送給青藤山莊,是想用這筆錢購買藥材?
“陛下的第二筆赈災款,如果購買糧食或是發放給百姓,遠遠不及直接剝削當地官府來的多。臣索性将這些全部都讓青藤山莊購買藥材,只有藥材足夠,才能根本解決此次災害。”晏昭和站起,而後跪倒在洵追面前,“請陛下降罪。”
晏昭和只是将他想不到的地方都考慮了進去,洵追忽然意識到晏昭和那日并不上朝的真正意圖。不是真的想休息,而是想讓他這個做皇帝的真正做一次決定,不論好壞,都是他用自己手中的權力。
他面前身材高大的男人跪在他面前,做足了一個下臣該有的姿态。
可洵追還是覺得晏昭和并不是在跪,而是給他和自己一個臺階下。自己要下的臺階是晏昭和擅自打斷自己的決策,而晏昭和要下的臺階……是什麽?
一步步從權重中離開,真正走下朝堂。
難道有權力不好嗎?洵追略有些迷惑地眯眼,待到他自己接受不了兩人之間的尴尬與寂靜後彎腰扶晏昭和。
“恕你無罪。”洵追輕聲。
“謝陛下。”
兩人重新回到各自的座椅上,繼續批閱奏折。洵追很少會像這幾日一樣忙到深夜,他不是個能熬夜的人,很快體力跟不上精神,寫字的手也變得越來越慢。
等到他倚在椅子上打盹時,外頭守夜的小太監小聲喊:“陛下,昭王殿下,刑部侍郎張大人求見。”
虛放在手裏的筆啪嗒掉到地上,洵追精神不濟地睜開眼低頭找筆。
“請張大人進來。”晏昭和聲音平靜,還是那副如白日一般的好精神。
只是在張達鐘進來之前,晏昭和拍拍洵追的肩膀問他要不要現在進去休息。張達鐘深夜來見,一定是對莺歌小築有什麽極其重要的新發現。
洵追其實也挺好奇張達鐘有什麽新發現,目前莺歌小築該有的線索都擺在臺面上,再往裏挖就只有從一後院的屍體上找突破口。
張達鐘進來時洵追縮在晏昭和身邊,靠着晏昭和的肩膀打瞌睡,順帶聽聽有什麽能振奮人心的消息,能讓他現在立即精神起來。
張達鐘一改往昔愁眉苦臉,喜氣洋洋地行禮道:“一個時辰之前,莺歌小築的老鸨雛娘被臣抓獲,現在正在刑部大牢接受審訊!”
洵追揉揉眼頗為意外,的确是個使人精神百倍的消息。
“陛下問張大人如何抓獲逃犯。”晏昭和替洵追問道。
張達鐘哈哈笑道:“臣一開始把關注範圍放在京城,放在京城附近的村莊裏,覺得雛娘應該會第一時間逃出去。但嚴守各個關口都沒能抓住雛娘,她跑這麽久僞裝的再好也會有人發現,可偏偏風平浪靜。于是臣就想,莺歌小築這麽值錢的一家妓館,老板如果真的跑路,剩下的財産怎麽辦?”
雛娘有兩個賬房先生,張達鐘派人盯緊這兩個賬房先生,順帶和趙傳之查了查這家的賬本。莺歌小築的賬目雖分明,但大量錢財既沒有存在錢莊,更沒有放在莺歌小築。趙傳之覺得不對勁,便将兩個賬房先生扣在房內審問數日,其中一個賬房先生受不了折磨,供出莺歌小築後院有個暗房。從姑娘們居住的房間內進入,掀起最後一個床鋪的被褥,那裏有個暗門,通向地下密室。
“雛娘就在裏頭!”張達鐘說,“抓她的時候她還想從通向外界的另外一個通道逃跑,幸好臣一直派人圍着莺歌小築附近,處處都有暗崗。”
張達鐘越說越興奮,如果不是理智不允許他手舞足蹈,說不定此刻已經歡快地高歌一曲。
洵追一邊聽一邊感慨,該如何形容這個老鸨?狡兔三窟還是過分愛財?說不定是因為知道無處可逃,索性最危險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醒了?”晏昭和忽然說。
洵追點點頭,晏昭和又說:“想不想現在出宮?”
“出宮?”
“帶你出去散心。”
不,不了吧?洵追想。
“不想知道雛娘長什麽樣嗎?”晏昭和笑道。
想知道。
洵追點頭,“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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