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剛到莺歌小築諸事不熟,蔻丹在這裏第一個認識的是雛娘,最信任也是雛娘。媽媽是打算将蔻丹當花魁培養,因此才讓她一個人住一間,甚至還配有照顧她飲食起居的下人。

蔻丹有練字的習慣,每日學完那些令她不齒的污穢玩意便會寫幾張字靜心,只有在寫字的時候才能使她暫且忘記聯想日後所要受到的屈辱。

雛娘不認識字,蔻丹寫字的時候她站在一旁看,蔻丹問她想不想學。

雛娘搖頭,“我粗人一個學不了,姑娘寫字我在一旁看着就很滿足了。”

蔻丹彎眸,拉過雛娘的手,将筆放進她手中,“都是慢慢練出來的,粗人怎麽不能學?”

“你比我大,我這不興什麽主仆。”蔻丹道,“若是不嫌棄,我叫你一聲姐姐。”

“姐姐?”

“我孤身一人在這,所有人都不怎麽理我,唯有姐姐待我好。”蔻丹語氣間染上幾分撒嬌,“姐姐收我這個妹妹怎麽說也是不虧的。”

雛娘沒立即回應,似乎是在考慮。蔻丹見她動搖,乘勝追擊:“好姐姐,你不說我不說,在外人面前照舊,誰都看不出來。”

你不說我不說,我們仍舊是好姐妹。

她想牽住雛娘的手,面前的景象忽然像琉璃似的支離破碎,她腳下一空墜入深淵。而雛娘還在上頭站着,無意識看着自己的手。

蔻丹從睡夢中驚醒,她面前遮住光亮的黑影使她下意識向後逃。

“是你?”

她面前的黑影自己點燃了蠟燭,蔻丹看清楚了黑影的面龐。少年面色略顯蒼白,寬大的袖袍也掩飾不住他身形單薄。

洵追抱膝蹲在蔻丹面前,将懷中準備好的點心放到蔻丹手邊。

油紙包用麻線仔細包好,糕點上的油脂被油紙隔着沒能滲出來。洵追點點點心,又指指自己的嘴唇。

“讓我吃?”蔻丹問。

洵追點頭。

“我這是在哪。”蔻丹環顧四周,這不是她待了幾十日的大牢。房間裝飾簡單,卻處處顯露出主人的顯赫。

洵追将蠟燭湊近蔻丹的臉,女子嬌豔的臉頰倒是沒有受傷,但手臂上全是青紫,如脂玉一般的肌膚布滿傷痕,輕傷也顯得格外可怖。

洵追想要查看傷口,可卻怕自己下手沒輕重,又弄傷她。

蔻丹擡起手腕,“沒關系,不疼。”

“他們說你很久都沒有進食了。”洵追寫道。

蔻丹自然知道洵追所說的他們是誰,洵追此時能出現在她面前就已經表明,她面前的這個少年身份不凡。

“牢裏哪裏有那麽多講究。”蔻丹失笑,“小築那日一見,我以為再也見到你了。”

小築做生意這麽多年從未栽過跟頭,而洵追一進小築便引來朝廷,蔻丹不說透,只把洵追當那日還受傷柔弱的孩子。

“傷怎麽樣?”她關心道。

“在痊愈。”洵追寫,“快吃,我特地帶來的。”

蔻丹拆開油紙包,看到裏頭的糕點輕聲笑着說:“吃了我也不會透漏半分。”

“我不想知道。”洵追寫,“可我能用糕點換故事嗎?”

“什麽故事?”

“你為什麽做那裏的姑娘。”

蔻丹将糕點放入嘴中,茉莉味的糕點入口即化,唇齒間是茉莉花的香味,裏頭還摻了堅果仁,吃起來香甜可口。

“真甜。”蔻丹感嘆,“我小時候可沒有這麽好的東西。”

她又連着吃了兩塊,再一擡頭,發現洵追已經盤腿坐好,手肘分別放在膝蓋上,雙手捧着下巴,一雙眼直勾勾瞧着她作認真傾聽狀。

他的腰俯地極低,蔻丹問洵追這個姿勢不難受嗎?

“他們平日裏不讓我這樣坐。”洵追寫得有些委屈。

“你今年多大?”蔻丹問。

洵追回她,十七。

蔻丹點頭,“十七歲是該沒個正形的時候,不過馬上成年也該做好一個成為大人的準備。”

洵追心說這話前半句像王公公,後半句像晏昭和。

“我十七歲的時候已經是小築裏最得寵的花魁。”蔻丹抱着雙膝道,“你這麽單純的孩子,如果放在小築,半年就要被淘汰。”

“當時第一次看到你,我就在想,你能在小築堅持多久。”

但沒想到,首先堅持不住的是小築。

洵追寫道:“做花魁累嗎?”

“累。”蔻丹答,“不過看到流水的銀子進口袋,就不覺得累了。”

“你是不是覺得我挺髒。”蔻丹又說。

“是。”洵追毫不掩飾。

那麽多男人覺得妓館中的姑娘髒,可還不是拿到銀子便來享樂?在女人面前俯首作低,只為美人能看他一眼,陪他春宵千金。

蔻丹不意外,“別說禮部侍郎大人家的公子,朝廷裏那麽多大臣也會私下來小築,就算來不了的會讓小厮将樓裏的姑娘帶去府上。”

“這樣你還覺得髒嗎?”

“你是好人和我覺得髒并不沖突。”洵追寫。

“砰砰!”洵追頭頂傳來敲門聲,洵追站起前寫道:“你等我一下。”

蔻丹雙腳被鐵鏈綁着沒辦法行動,所以洵追跟她一起坐在地上。洵追将門打開一個小縫鑽出去,楚泱提劍靠在柱子上,洵追看到他染血的劍,和手背沒來得及洗掉的紅色。

“鴿子血。”楚泱一甩劍鋒,血便全部化作水珠狀落入院內泥土中。

沒事殺什麽鴿子,鴿子多可愛。洵追問楚泱,“烤來吃?”

“信鴿,沒肉。”楚泱道,“不好吃。”

信鴿才好吃,都是瘦肉。

洵追和楚泱走出院子去往正廳,那鴿子放在正廳的臺階上,洵追說晏昭和要是看到你把死鴿子放到他大門前得殺你。

“這不是回不來,也看不到。”楚泱近日與洵追關系進步飛速,再也因為晏昭和實在不仗義,他算是與洵追站在統一戰線。

鴿子腳上的信筒還沒摘下來,洵追摸不了死物,楚泱将信筒拆下來這才湊近接過。

“暫停行動。”

洵追沉默。

“是從崇王府飛出來的。”楚泱道。

洵追好奇,“你一直盯着崇王嗎?”

“沒日沒夜。”楚泱牙關蹦出四個字。

“陛下,有句話不知臣當不當說。”楚泱沒等洵追說話,接着道:“臣之前從未見過您說話,可如今您的話……”

“不會憋死。”洵追皺眉道,“放肆!”

楚泱屁颠屁颠滾了,獨留洵追在前廳與一只涼透了的鴿子遙遙相望。

洵追受不了血味,招來下人将鴿子處理掉,給看後院的狼狗當加餐。

楚泱這人很好相處,洵追仔細思索為何當初會覺得楚泱睿智冷漠,難道是晏昭和給他的錯覺?離了晏昭和的楚泱其實也沒聰明到哪裏去。

他重新回到房間內與蔻丹相處,蔻丹靠在門邊已經睡着了,洵追找來毯子蓋到她身上。他目前沒辦法說話,一旦說話蔻丹便會聽出來,自己就是那日提審她的人。

他不想讓自己和蔻丹面對時,氣氛和關系太僵硬。

楚泱拿來的這張密信,足以将所有巧合指向崇王,崇王與京城的瘟疫一定脫不掉幹系。他現在掌管京城在瘟疫期的調動,都是擺在明面上的事他會好好做,這倒無需擔心。洵追好奇的是那些感染瘟疫者到底是怎麽進的京城,或者說南方的瘟疫剛橫行崇王就有如此敏銳的嗅覺,知道必定會出事嗎?

康擎軍現在雖然在楚泱手裏,但到底是錢飒練出來的兵。慶城軍是以前老侯爺手底下的軍隊,楚泱那日提議慶城軍,如果不是他自己考慮到的,那麽一定是晏昭和臨走留下的唯一一條提示。

百般試探都試探不出崇王造反的意味,洵追沉思。

不能借楚泱的手除崇王,像張達鐘趙傳之之類的更不行。

崇王最在意的是什麽?除過權力,還有他那在宮裏的母妃,好像也再不剩什麽。

他下意識摳手上的倒刺,摳地狠了摳到嫩肉,洵追倒吸口涼氣,正欲呼通時靈光一閃。

權力有了,還缺什麽?

民心!

崇王沛王在他大病時去郊外布粥,還刻意多留幾日,為的不就是表露與百姓同吃同住的親近與善意嗎?

而那個時候正是他接觸貧民的大好時機。

洵追使勁揉揉發困的眼睛,之前怎麽沒想到這?

怪晏昭和怪晏昭和,他在的時候上朝都沒自己什麽事,充其量肉體參與,精神早就被他排除在外。

不急着回宮,洵追趁着沒人發現,大搖大擺從昭王府走出去。昭王府離太醫彙聚的醫館近,那裏不安排受疫百姓,只是衆位大夫會診研究的地方。醫館門口把手着官兵,洵追将令牌掏出來給他們看,官兵這才放他入內。

院子裏全是草藥,洵追小心翼翼地沿着小路走,來回進出醫館前後院的還有煎藥的醫童。醫童沒見過洵追,端着藥罐子一邊跑一邊喊:“前頭閑雜人等退散,閑雜人等退散!小心滾水!”

洵追将自己的衣擺抓在手中以防他們踩着自己的衣服,醫童蹿地飛快,一邊跑一邊對同伴說今天這個藥說不定有用。

洵追進入醫館後院,燈火通明衆人忙碌。

也不知怎麽的,洵追一眼就發現了周太醫。

而周太醫也似乎察覺到了什麽,兩人四目相對。

洵追抱頭想跑,周太醫叫住他。

“往哪跑!”

周太醫聲音洪亮,頓時一院子的大夫都往這看。

雖頭戴鬥笠又是夜晚,将頭低下便沒人能看到自己的臉,可洵追還是覺得丢人。

周太醫覺得自己喊得不太是時候,便又向同行解釋:“這是我的病人。”

“原來是周大人的病人。”

“早就聽聞周大人不僅在太醫院當值,還樂于幫助百姓。”大夫們紛紛稱贊,然後繼續投入藥物研制。

周太醫橫跨幾步,來到洵追面前低聲:“見過陛下。”

洵追這平身還沒說出來,周太醫魔音灌耳:“藥喝了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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