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第七份産業:
謝介就是個神經病,至少在外人看來是這樣,他的邏輯總是難以琢磨。好比被人當面說閑的蛋疼,謝介的反應是突然笑了起來,特別沒有心眼的那種哈哈大笑,覺得這聽起來很有意思。雖然有點一驚一乍的草率,卻也徹底寬了錢甲的心。
錢甲心想着,看來傳言真心不可信,至少他知道的謝世子沒那麽難伺候,對方是真的心大,好像很少有事能夠讓他去計較。
以後可以安心的當個包打聽了呢。這是錢甲最後的決定。
說回正題。中元節的重中之重自然不可能是羊肉,而是——
——請鬼回家。
祭祖祭祖,總要先把祖先請回來,才能祭,然後再送走,對吧?反正謝介就是這麽理解的,自我感覺沒毛病。
于是乎,謝介新生了個想法。
四生子堂堂八尺男兒,卻齊齊在謝介說“我有個主意”的時候忍不住瑟瑟發抖,在心裏抱着壯壯的自己,互求安慰與溫暖。
錢甲很是嫌棄,有點瞧不上他們與硬漢外表截然不同的慫樣。
錢甲積極問世子:“您準備做什麽呀?”
謝介摸着下巴,一臉游俠兒的混樣,打從金口玉牙裏蹦出了兩個字:“招魂!”
謝介琢磨着吧,既然今年他不能回老家了,那就偷摸把他表哥和他爹請回來好了。這個邏輯是不是嚴絲合縫,有理有據?他真是太聰明了!為人還不貪心,特意留了大舅、外祖、太祖以及列祖列宗給他小舅回老家祭祖用。
錢甲:“……”
“不用太崇拜我,天生的,沒辦法。”謝介揮了揮手。不管身邊的人到底是個怎麽樣的想法吧,反正“請鬼回家”這個事在謝介這裏算是已經成為定局的,不允許反駁。
四生子以前肯定沒涉足過風水行業,但他們的工作強度一直都是迎難而上,早已經打造了一身鋼筋鐵骨,瑟瑟發抖歸瑟瑟發抖,但真幹起活兒的效率還是很高的。沒多久,在經過四生子和四司六局的不懈努力下,還真就被他們從江左的傳統民間風俗的某個犄角旮旯裏,給謝介找到了一個請先人回家的依據。
完美!
而按照這個老傳統的說法,中元節的祭祀還有新亡人和老亡人之分。謝介他表哥文帝這樣死在最近三年內的,就叫新亡人;謝介他爹那樣已經早登極樂好些年的,則叫老亡人。
新亡人和老亡人的歸家時間是不同的,要分開祭祀,總之很有講究就對了。正好大啓的中元節一般都是七天長假的标準,這個分別祭祀的規矩,幫助謝介找到了足夠多的事情做,不要太幸福。
錢甲腹诽,怪不得謝世子之前投入的那些鋪子古董都賠了呢,這樣整天不務正業的,想要賺錢只能靠天上掉餡餅好嗎?
不對,天上好像真的掉餡餅了,還正好就砸在謝世子的嘴裏。
謝三兒聽了錢甲的話,有些不高興,一板一眼的反駁:“我們郎君的正業就是吃喝玩樂,副業是在家當爵爺,興趣愛好才是賺錢。雖然興趣愛好發展的,呃,不太理想。但郎君的正業經營的多好啊,全大啓你去打聽打聽,有哪個衙內敢說比我們郎君玩的好?玩的精?玩的壕?都快能寫本《我是如何享受生活》的書了好嗎?”
錢甲:……你在驕傲什麽?
請表哥回家,不對,是祭祀表哥那天,風和日麗,秋高氣爽。
謝介特意換上了純素的涼衫,頗有吊孝之意。他是被四生子擡去院子裏的,雖然他其實已經能沒事走兩步了,但并不能走太遠,以免出事,這天開壇做法,還是直接擡了他去。
院中早已經擺好了一個四出頭的官帽椅給謝介坐,這是大啓所有椅子樣式裏最适合如今的謝介的,有靠背,有扶手。其他的椅子,大部分都比較複古。大啓已經開始流行垂足高坐,但在樣式上還是很難擺脫之前幾個朝代席地跪坐的影響。
錢甲站在謝介的右手邊,随時準備給謝世子看病,順便的,他終于能夠好好欣賞一下謝府的院子。說來有些不可思議,他随師父來謝府住了快倆月,都還不太了解這座深宅的具體結構。
宅老對外人總有些過于的嚴防死守,輕易不會讓他們走動,和戒備森嚴的大內有的一拼。
也因此,時至今日,錢甲才看到了謝府後院的原貌。院子的占地面積很北方,有一種大到霸氣的橫沖直撞之感,但院子的內裏卻是典型的水鄉園林,精雕細琢,廊腰缦回。人造的微型自然景觀将偌大的宅院巧妙的分成了無數個區域,竹林,梅臺,介亭水榭。更不用說肯定會有的倚假山,臨細水,岩架跨洞,以及玉砌雕欄和纖巧盆栽。不管謝府的郎君本質上是個怎麽樣的大俗人,但有一點可以肯定,旁人絕無辦法從他住的地方看出他的本質,這裏有的只是寫意留白,天然雕飾。
在斑駁的樹蔭下,偶有倦鳥驚飛,如詩如畫。
但在謝介的眼睛裏,卻只有椅前不遠處的供桌香案,紅木打底,金線勾邊,通體彩繪,紋路複雜,卻不失大啓傳統家具樣式的那種清新淡雅。桌上擺着祭祀所需的全部用品,香爐蠟竿,瓜果點心,以及最重要的,他表哥的牌位。
這牌位是謝介自己私下命人做的,合不合法不一定,但謝介有底氣讓不管在位的是哪個皇帝都不會追究此事。他私刻表哥排位,只為了圖個念想,刻着的文字沒帝陵裏那麽一長串的花裏胡哨,就只是“家兄聞受益”這五個大字,簡潔明了,直達本質。
四生子着天仙洞衣,各持法器,站在祭臺的四角,按照三天速成的口訣,開始了儀式。他們雙目緊閉,念念有詞,配上袅袅的龍頭香,做的還挺像那麽一會兒事的,至少莊嚴又肅穆,認真又嚴謹。
謝介看着牌位陣陣出神,就好像真的再一次看到了文帝,霞姿月韻,卓爾不群,他從煙霧缭繞中踏出,像極了小時候奉命來接謝介入宮長住時的樣子,哪怕不笑,都是溫柔的。
文帝這個人,就如他的名字,滿招損,謙受益,是個真正的謙謙君子。仁善純孝,又文采斐然,最重要的是禮賢下士,簡直就是照着明君的模子刻出來的。要不然他的谥號也不會是文。除了死的太早,別無缺點。
再有如今皇位上的神宗作對比,文帝都快成為全大啓的朱砂痣了。所以,在新亡人歸家的這天,其實不僅謝介在招他哥,其他人也在招。
僅江左一城,私下祭祀文帝的人就不要太多,再加上這年又是文帝新喪後的第一個中元節,挨家挨戶對此都很重視,連不少小商小販都打破了夜市傳統,早早的收攤不幹,自發自覺的回家祭祀起了文帝。
但在這些人中,謝介依舊有一種莫名的自信,他表哥一定只會來他這裏,因為只有他準備的東西才是他表哥真正喜歡的。
謝介別出心裁的多搞了些古籍的手抄本、古畫的拓印版給他表哥燒下去。
比起那個衆人所知的被拱上神壇的文帝,謝介了解到的表哥更像是一個文藝青年,一身的藝術細菌無處發揮,總在琢磨一些神奇的東西,好比給自己的姑母起個獨一無二的稱號,也好比當了皇帝後未免同輩的人因為要避諱皇帝的名諱而改名,兀自決定從他之後,誰當皇帝,第一件事都是先給自己改名。
改一個人,總比勞師動衆的讓整個宗室都跟着改要輕松,不是嗎?表哥是這樣和謝介說的。
“你高興就好,畢竟你想當個好皇帝嘛。”謝介是這麽回答的。
文藝青年,總是有那麽一點過于理想化的熱血,文帝也不能免俗,他的熱血表現不是青春期叛逆,是比那危險的多的禦駕親征。
而大概好人總是沒有好報的,文帝這一去,就再沒有回來。
昔人乘鶴,斯人乘風,再不入夢。
謝介突然睜開了眼睛,眼中一片澄明,清可見底。他想着,其實他寧可他表哥是個壞皇帝的,荒淫無道也好,貪生怕死也罷,至少那樣的話,他表哥此時還能安安生生的坐在龍椅上,受萬人敬仰,而不是傾城祭祀,得一句敵國國君輕描淡寫的“可惜了”。
但這事謝介說了不算,那些把他哥教成了一個聖人的名臣大儒才說了算。
一直到睡前,被允許多喝了點杯中之物才被扶回房中的謝介,還在念叨:“我要漲價,我要往死裏漲價,那些什麽老,什麽翁的一個都不放過!要是有人敢有異議,就說我說的。不掏錢,就給爸爸滾蛋!我這裏一點都不歡迎他們!一!點!也!不!”
宅老和四生子對視一眼,心中早有默契,自文帝死後,謝介早晚是要發一回瘋的,拖了這幾個月,心中的那股邪火總算是發出來了。發了好,總比憋着強。
“是是是,老仆明天就派人去說。”
“一定漲價!”
“狠狠漲價!”
“吓死丫的!”
謝小四無話可接,只能握了握拳加重氣勢。
雖然服侍謝介睡下的人這樣七嘴八舌的安慰着,但包括謝介在內,其實大家都很清楚,文帝的死,是大啓之痛,卻不是任何一個人的錯。
作者有話要說: *皇帝登基後,不改別人的名,只改自己的,這也是真實的歷史上就存在的例子。不是所有朝代的皇帝都像清朝那樣,非要折騰一大片宗室的兄弟,只為自己獨一無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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