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輪轉

生死。

形滅。

道消。

輪轉。

抑制不住地顫抖着,楚尋真伸出自己的雙手。膚色白皙,手指纖長,是一雙極美的手,然而現在,這雙無垢的手上卻沾染着淋漓的暗紅血跡,使其脫了聖潔,顯得妖異起來。

他擡起頭。

觸目所及皆是一片慘然之景,昔日言笑晏晏的同門,此刻僅剩橫陳的屍首了。楚尋真張了張嘴,竟是連哭也哭不出來。只能任由着淚水不住地自面頰簌簌流下,跌落進塵埃之中,消失無蹤。

“尋真,別哭了,再哭便不給你買桂花糕了。”

一雙手撫上他的面,為他輕拭其上的淚珠,溫熱的手指上有着粗粝劍繭,撫在面上,卻讓楚尋真的眼眶越發濕潤。

“哎,你這小哭包。”

他聽見那人嘆了一口氣。

“以後可莫再哭哭啼啼了,沒我罩着,叫人欺負去了可如何是好?”

披在身後的長發被那人輕輕撩起,眷戀地吻了吻那如絲緞般的黑發,他看見那人溫柔地對他笑着,一如當年,一如初見。

淚水在眼中決堤,視線也被水光浸潤地漸漸模糊起來,他哭泣着,看着那人執劍撐起淌着鮮血的殘破身軀,以一種熟悉得讓人不能再熟悉的保護姿态擋在他的前方。那人的身量雖高,卻有些單薄,但此時那單薄的背影在楚尋真的心中卻如山巒一般巍峨。

一別天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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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尋真是被雨聲驚醒的。

他直起身子,有些膽戰心驚地看向那只剩了殘框的窗。外面的雨下得極大,雨水聲勢兇猛地沖擊着這方小小的破廟,倏而,緊随着雨水的天雷也發出了震耳欲聾的嘶吼,叫人心中生畏。

微微有些怔然,楚尋真瑟縮了一下,寒氣浸身,讓他忍不住打了個小小的噴嚏。他擡手摸了一下發紅的面頰,卻發現臉上已是滿面淚痕。

怎的又發了噩夢。

殘留在眼角的淚水滑下,楚尋真克制不住地又抽噎了起來,只是現在,已無人再勸慰他別再哭泣了。

他越想越是委屈,淚也越流越多。

“哎哎,俏公子,莫再哭了可好,你這……哎,這該如何啊。”

楚尋真吓了一跳,他驚疑地擡頭看去,只見破廟的另一角裏,竟坐着個高個兒青年,那青年見他瞅了過來,臉上不禁露出了傻裏傻氣的笑容。似乎是發覺自己笑得有些失禮,青年趕緊咳了一下,擺上一副正直的面容來。

他撓了撓後頸,忽然眼前一亮,趕忙獻寶似的從自己腿邊的包袱裏東翻西找,摸了半天,才小心翼翼地排出一塊包的嚴嚴實實的東西來。

“來來來,俏公子,這可是荷芳齋的好東西呢,每日只賣百十來塊,平常人怕是見都難得一見。”獻寶似的摸到了楚尋真的身邊,青年小心翼翼地揭開那東西上的包紙,楚尋真一看,竟是一塊黃澄澄的糕點。

“喏,”青年笑嘻嘻的,将糕點塞到楚尋真的手裏,“幸好沒化了……俏公子,吃了小生這甜糕可莫再哭哭啼啼了,不然叫人看了去,叫人誤會小生欺負了你。”

是桂花糕。

楚尋真有些不知所措,那青年見狀,笑笑,也不在意,就這麽看着他。

猶豫了好些會兒,楚尋真才就這包紙,将桂花糕遞至唇邊,小口地嘗了嘗。糕點特有的甜膩自舌尖傳至四肢百骸,甜得楚尋真忍不住彎了彎眼角。

心裏的苦澀稍稍減輕了些,可是依然疼得厲害。

夜雨仍急,漱漱而下。

看着楚尋真吃了桂花糕,止住了眶中淚水後,那青年才吹了聲口哨,喜滋滋地把自個兒的包袱收拾起來,回到之前待着的地方閉目養神去了。他也沒問楚尋真究竟是什麽人物,畢竟會在這方小破廟裏茍存的,也算是有緣相見了。

同為天涯淪落人。

不過又過了半盞茶的工夫,那青年卻是坐不住了,他看楚尋真也沒休歇,便試探性地開口:“哎,俏公子,小生看你穿得也還體面,怎麽就落到這小廟裏來了?可是遇上什麽些麻煩了?”

麻煩?

楚尋真眼中一暗。

可能他本身就是個麻煩。

見楚尋真不搭理自己,青年也不覺無趣,反倒自顧自地說起自個兒來。楚尋真聽他絮叨,倒也知曉了這青年本是一介書生,結果偶然得了機緣,得到了一塊滄羽門的信物,這才棄了書卷,妄登仙途。

這滄羽門楚尋真也是只曉得,雖算不得什麽修真大門,但也小有名氣,而且說起來……

鄭奪鋒最開始心儀的女子好像便是滄羽門的掌門之女吧?

想起鄭奪鋒,楚尋真忽然又覺得自己的眼眶開始泛紅了,他覺得心裏委屈,卻又不知道為什麽委屈。自從跟了鄭奪鋒以後,他總是無端地淚流滿面,只是鄭奪鋒永遠不會像那人一樣對他溫柔以待。

“哎哎,俏公子,你怎的又開始掉金豆子了?”見楚尋真又落起淚來,青年頓時慌亂不已。

“無事,先生不必憂心,”楚尋真擦了擦眼淚,“只是不才自己不争氣罷了。”

确實是他不争氣。

倘若他争氣些,也不會落得今天這個地步。

門派被滅,親友被誅,自己被師叔以禁法相護,寄靈玉簡茍活于世,最後……還因為在鄭奪鋒那兒失了心,親手奉上了門派子弟們寧可玉石俱焚也要拼死護着的功法……

他是個沒用的孩子。

倘若他勇敢些……

是否便能在那時阻止師叔的自毀?

倘若他清明些……

是否便不會因鄭奪鋒而痛徹心扉?

倘若他強大些……

是否便能春風依舊?

只是,沒用倘若。

過去的再也回不來了。

連日來的奔波與逃亡,再加上由心而發的苦痛攪得楚尋真痛不欲生。青年見他無聲的哭着,嘆了口氣,默然地褪下自個兒的長衫給他披着。棉質的長衫上還殘存着來自青年的餘溫,這溫度讓楚尋真一時恍惚,似乎青年的身影與記憶深處的那人重疊在了一起。

師叔、師叔……

他哭泣着。

楚衛君,楚衛君……

呢喃着那人的名諱,累極了的楚尋真終于沉沉地睡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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