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這場打架開始得突然,結束得更突然。

四個雜魚躺在腳邊哎哎喲喲,陸星沉從口袋裏取出一方手帕,遞給方令斐。

“娘兮兮。”方令斐接過手帕,拿着溫和有禮的聲音,說了一句人身攻擊的話。

他被拽掉了一顆扣子,發型也根本不能看了。

“髒兮兮。”陸星沉唇角一彎,同樣給了他三個字作為回禮。

對比方影帝沾了灰少了部件的衣服,他一個衣服角都沒亂,甚至就這麽進大廳端起一杯香槟,也覺得沒人能察覺出不對。

方令斐以前就知道陸星沉打架厲害,然而奇怪的是,四年沒動手,身手不但沒下滑,反而更厲害了。

——他沒有發現自己像本能一樣斷定了對方很久沒有打架。

方令斐覺得有些氣悶:【我為了拍打戲還專門找人學了!】

1號不走心安慰:【輔助者還是看開點,你已經比許多人都厲害了。】

方令斐:【比如說?】

1號:【比如說大廳裏面那一群,一對一,每一個你都可以吊打!】

【你還是閉嘴吧!】他比一群要麽四五十,要麽養尊處優被酒色掏空了身子的人厲害很值得驕傲嗎?

打算走的時候,陸星沉彎下腰,仔仔細細看了地上還在□□的四個人的臉。

方令斐在等他,唇角帶上一絲很能氣人的諷刺弧度,“怎麽,怕被報複?”

“沒有。”陸星沉幹脆跟他一起出了顧家別墅的區域,在別墅區的路上散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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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怕被報複。”他說,“但我打算先下手為強,報複別人。”

路邊燈光微黃,方令斐看不清陸星沉具體的表情,但不必看清,過去的經驗已經讓他下意識想象到了他臉上該是什麽表情。

一定是明明掩都掩不住的驕傲狡猾,卻偏偏理所應當又義正嚴詞的樣子。

這樣想着,方影帝慣例一般在後面加了個補充。

——當然,也是一副很讨厭的樣子。

加完,他感覺自己氣順了很多。

陸星沉說了要報複就沒了下文,沒有交流的打算。

習慣帶來的深刻影響,讓方令斐幾乎是下意識地開始思考他可能怎麽做,這是當年為陸某人操心留下的本能。

不過他很快抽離出來。

分都分四年了,還想着這些沒用處的東西,吃飽了撐着,他對自己說。

不同于宴會上的音樂和觥籌交錯間的交流,別墅區的路上很安靜,作為這場生日宴會名義上的兩個主角之一,方令斐發現陸星岑陪他在外面溜達了這麽久,也沒有哪個來找。

他想起分手前那三個月,學校裏就傳出陸星沉找到了親生父母的傳聞,後來他們突如其來分手,直到畢業,連同方令斐,沒有人再看到過他。

有人說是因為他成了豪門繼承人,不屑再跟一般同學來往,方令斐對此嗤之以鼻,但分手的時候,陸星沉也确确實實沒有給過解釋,四年後的如今,再要解釋似乎也很多餘。

分手後,任何多餘的關注都是自取其辱,他告訴自己。

一只手揣在褲子口袋中,方令斐微微側首,他身邊的陸星沉在結束打架後,神色恢複了平靜,在月光下有一種孤獨的悠遠,那些人的話又不期然闖進腦海,“飛上枝頭的鳳凰”“麻雀”“沒有上顧家戶口本”“搬出顧家獨自一人居住”,這些字組成的句子盤旋不去。

他突然說:“我剛剛幫了忙,你認不認?”

陸星沉一頓:“認。”

“那就好。”方令斐轉過頭來看他,“我也不用你還什麽人情,但也不樂意白幹活。”

“所以你的意思是?”

“你回答我一個問題。”

陸星沉對于他的話,突然有了某種預感,他應該讓交談到此為止,有些事,直接掩埋最好。但或許是被月色和燈光蠱惑,也或是剛剛那一架喚起了被他壓抑在骨子裏的一些東西,他說:“你想問什麽?”

方令斐看着他的眼睛:“當年分手的時候,你告訴我的理由的是,你天生不适合和人産生聯系。我不相信,這個問題困擾了我四年,今天晚上,我想要一個真正的答案。”

……

四年前的十一月,深秋夜晚。

方令斐疲憊地回到寝室,身材瘦削,臉色蒼白憔悴,他用手蓋住臉,從靈魂深處湧起的疲累化作潮水,幾乎要将他淹沒。

這間四人寝的另外兩個住戶開學不久就搬出去住了,只剩下兩個人居住。陸星沉在的時候是溫暖私密的二人空間,可那個人一旦不在,雪白的牆壁圍攏之下,房間就立馬顯出了一種滲人的空曠寂靜來。

臨近畢業,所有人不是在準備着畢業論文答辯,就是計劃着該找什麽工作,回老家還是留在大城市。

方令斐和陸星沉原本也是其中一員。

他們在大三的時候就已經計劃好了,畢業後先接活兒,方令斐學的室內設計,陸星沉學的編程,都不必一定去公司上班。有了固定的客源後,一年裏頭就半年掙錢,半年旅游,等到不想旅游或者老了,就開一個木雕店,陸星沉手巧,雕出的東西惟妙惟肖,不愁賣不出去。

然而計劃在幾個月前被打亂了。

——因為陸星沉失蹤了。

那幾天方令斐參加競賽封閉訓練,等到他接到消息的時候,事情已經過去了好幾天。

聯系不到陸星沉,他找了許多同學,有人說陸星沉打死了人,被警察抓了,也有人說沒打死,但很嚴重,他被退學了,還有人說他親生父母找了過來,他去國外留學了。

流言紛紛,然而沒有一個能幫方令斐找到人。

今天是他第四十五次去派出所打聽,結果仍然一無所獲。

方令斐以為自己已經足夠強大,能夠從容反擊舅家的刻薄和母親的無視,然而直到陸星沉失蹤,他才發覺自己仍然如此不堪一擊,甚至連男友的下落都找不到。

這幾個月來,他實在太累了。

被雷雨聲驚醒的時候,方令斐發現自己坐在椅子上睡着了。

風将窗戶吹得框框作響,大雨從窗戶飄進來,陸星沉的床靠窗,被打濕了大半。

方令斐抹了一把臉,起身打算将窗戶關上。

然後在他發現寝室樓下那株被雨打得零落凄慘的桂花樹下,站着一個人。

單薄又渺小,像一抹缥缈的影子。

但方令斐一眼就認出了,那是陸星沉。

他沖出來把那個人帶了回來。

雨很大,深秋的天氣骨縫中都泛冷,然而陸星沉的身體卻很燙,燙得人害怕。

方令斐想問這幾個月你在哪裏,也想問他們說你打人了是真的嗎?

然而和陸星沉目光相接的那一瞬間,他什麽都不想問了,他說:“要抱抱嗎?”

陸星沉把自己嵌進了他懷裏。

“你病了,我們吃點感冒藥好不好?”

燈光自上而下,陸星沉長長的睫毛打下兩扇陰影,方令斐看不到他的表情,只聽到他的聲音低啞,如同風掠過森林沙沙,複述他的話:“我病了。”

把他抱得緊緊的,方令斐竭力将自己的心跳傳遞過去,他帶着自己都不知道的,哄小孩子一樣的溫柔,“病了要吃藥,吃了藥就會好。”

“對,吃了藥就會好。”陸星沉閉了閉眼睛說。

再睜開的時候他已經恢複正常,又變成了以前那個驕傲俊美,面對任何事都游刃有餘的陸星沉。

方令斐細心摸了他的額頭,還好,不算燙。

寝室裏常備着跌打化瘀的藥,感冒藥卻不多,藥片已經過期,他拆了兩包沖劑,沖出了一杯味道詭異的液體。

陸星沉味覺敏感,藥片都要配些其他東西,更遑論沖劑。方令斐在放奶糖的抽屜裏一摸,才發現儲存的早就消耗完了。

“你先喝,明天我們一起去買奶糖,就買你覺得好吃的那個牌子好不好?”他做好了要讨價還價的準備,然而陸星沉沒有給他發揮的餘地,接過沖劑,安靜喝完了。

陸星沉進去洗澡的時候,方令斐思緒紛亂,他覺得不對,從失蹤,到今天回來的異樣,再到一點都不挑剔乖乖喝藥,哪裏都不對。

然而陸星沉平靜中壓抑着風暴和暗流、又透着微小希望和孤注一擲決心的眼睛,讓他問不出口。

他們擠在一張單人床上,手挨着手,肩靠着肩,溫度互相感染。

三個多月精神緊繃,睡夢中都在茫茫人海中找人,一沾枕頭,深沉的疲累就化作旋渦,迫不及待要将方令斐吞沒。

“睡吧。”

迷迷糊糊中,他聽見了這兩個字,那一根始終不肯放松的弦終于松緩下來,陷入了深沉的睡夢。

方令斐以為一切将重新回到正軌。

他睜開眼的時候,暴雨已停,朝霞還沒散完。寝室的劣質窗簾遮光能力不夠,屋子裏正處于半昏暗半明亮的蒙昧中。

陸星沉坐在窗邊的凳子上,注視着他。背後就是窗戶,光給他的輪廓鍍上了一層光邊,然而沒有被光照到的面容卻像已經暈染在了黑暗。

方令斐能感覺到,陸星沉看着他的目光很深。

不安如同霧一樣在心裏膨脹升起,“怎麽了?”

陸星沉沒有說話,起身拉開了半扇窗簾,陽光徹底傾瀉進來,落進他的眼底,那裏有一塊正在形成的堅冰。

方令斐聽到這個半身沐浴在陽光中的人說:“我們分手吧。”

沉默彌漫。

很久以後,再回想起這一天,對于自己的反應,方令斐都覺得奇怪,他沒有糾纏不休,也沒有掙紮瘋狂,甚至沒有任何失态。

冷靜理智地可怕。

或許是因為在那三個多月無望的尋找裏,就已經産生了某些預感。

“為什麽?”他問陸星沉。

陸星沉似乎笑了笑,背光,方令斐看不清這個笑的樣子,只聽到一句話。

“可能是因為我這個人,天生就不适合和人産生聯系。”

方令斐在床邊目送陸星沉走遠,身體裏有什麽被狼狽抽出,重新注入的東西,叫憎惡。

後來呢?後來他聽說陸星沉的确找到親生父母了,他的父母地位高貴,是本城上流社會有名的商人,他是他們唯一的孩子。

說好了幫他介紹活兒的老師打電話過來,方令斐聲音低低地拒絕。

“抱歉,讓您麻煩了。我打算做點其他的……跟專業沒關系,不知道能不能做好,我想試試。”他這樣說。

放下電話,方令斐找到了半年前有人塞給他,被他随手扔在抽屜裏的名片,敲響了娛樂公司大門。

……

月色朦胧,星子閃爍,方令斐看着陸星沉的眼睛說:“我記得你不喜歡欠人,我也不要你欠我,只要一個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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