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1

陸星沉看到參天枝葉和茂密氣根。

穿透他的腳踝的氣根已經抽了出去, 他想動一動, 抓住那些從身邊掠過, 甚至劃破他的衣服, 在他身上留下一條條傷痕的樹枝,然而身體僵硬,無法挪動哪怕一根手指。

陸星沉恍然明白,那棵榕樹在用氣根穿透他腳踝的時候, 應該還注入了些什麽東西。

身體連動一根手指都艱難, 但除了這個,倒也沒有其他痛苦, 像是被注射了強效麻藥。

陸星沉體質特殊, 當年打架受傷縫針,每一回都是對演技的莫大考驗, 因為麻藥對他沒用作用, 而他得騙住方令斐。

從來不知道麻藥用了是什麽感覺的他想, 大概就是今天晚上這個感覺。

他有些奇怪,這棵榕樹化作的妖怪為什麽不直接用氣根穿透他的心髒,何必多此一舉。

直到在接連不斷往下墜落中, 看到了樹幹上那一張帶着悲憫的臉, 陸星沉突然就明白了榕樹妖會這樣做的原因。

餘多說這棵樹生性并不噬殺, 看來倒不算說錯。

因為不噬殺, 所以在這夢境中從不如其他妖怪一樣去主動殺人。

因為不噬殺,放任他們在它身上攀爬,而不做任何阻攔。

因為不噬殺, 連想要他死,也并不主動出手,而是放任他墜落摔成肉泥,甚至還貼心地注入了麻藥,這麻藥約莫能讓他死的時候感受不到什麽痛苦。

這樣看來,這棵榕樹果真是難得性情溫和的妖精了。

陸星沉卻想冷笑。

這棵樹不想殺人,卻是這人命獵場的另一個支撐者,明明已經決意支持夢貘,卻又沒有在他們攀爬尋找夢貘的時候阻止,甚至連要救下夢貘殺了他,也并不直接出手,而是選擇讓他摔死的方式。

不能良善慈悲到底,也不能行果決狠辣之事,可笑可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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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星沉不想死在這裏,也絕不允許自己死在這樣一只妖怪手裏。而且,他如果死了,手無縛雞之力的方令斐又該怎麽辦?

指望妖怪心慈手軟?

開什麽玩笑。

但他現在全身麻木,正在飛速墜落。

看起來沒有一點生路。

陸星沉忍不住想,自己果真是與摔死極其有緣。

閉上眼,下一瞬,體內靈力瘋狂運轉,那些榕樹注入的汁液帶來的麻木和僵硬迅速褪去。

他試圖抓住一根榕樹的枝幹,但想着讓他摔死的榕樹又怎麽會令他如願,那些原本密密麻麻的茂盛枝葉自行挪動,與他的指尖相擦而過。

明明已經碰到了,卻抓不住,這該是令人絕望了。

陸星沉沒空絕望也不會絕望,他只會抓住機會,争取活下去,争取反敗為勝。

夢貘在樹冠虛化出身形,凝成了人類模樣,似乎在笑。

那笑裏帶着譏嘲,不是對陸星沉即将死亡的譏嘲,而是帶着另一種莫名意味。

出色的視力讓陸星沉捕捉到了這一點微妙的意味,還沒有等他弄明白那代表什麽,夢貘給了他答案。

在他的視線中,那被層層疊疊樹葉遮蓋的樹冠處,那裏的黑暗突然裂開了一道口子。

有紅色的東西從裂縫裏流淌出來。

是那片血湖。

夢貘的聲音似遠似近,飄進他的耳朵裏。

“你不是想要打破這個夢境嗎?你不是有想要保護的人,還将他放在了大樓裏嗎?”

“現在我滿足你,夢境十五分鐘後将會破碎,但在破碎前——”

“你們這些人類都會死在這裏,都要給它陪葬!”

陸星沉神色微凝,卻又覺得不怎麽意外,夢貘原本已經因為那三十幾年對元神的折磨精神走向了虛弱錯亂,連寄托的形體都成了一片血湖,如今又大仇得報,要拉着所有人一起死,并不奇怪。

他從喉嚨裏溢出輕輕的笑,平靜的語氣裏帶着傲慢的鄙薄:“我原本以為能夠自言反抗天道的妖怪到底也算個人物,沒想到報了仇後就,還沒有等天道對蝼蟻投以目光,就走向毀滅了嗎?”

“不過如此。”他說。

這樣說的時候,陸星沉閉了閉眼睛。下一瞬,又猛然睜開,在他自己都不知道的瞳孔深處,有兩朵小小的,赤金色的火苗靜靜燃燒。

他掌心凝出火球,火球又轉瞬拉成一條火焰長鞭。

陸星沉的控制仍舊如同孩子,并不十分精準,火焰卻仿佛有了自己的意志,護衛他,聽從他,做他的臣民,為他披荊斬棘。

火焰長鞭卷住了榕樹,止住了他的下落,空氣中似乎有誰在嘆息,嘆息過後,參天大樹突然活了過來。

那些飄着熒光的樹葉成了最鋒利的刀刃,那些墜在枝頭的花飄出迷幻朦胧的香味,而那些鮮豔的果子盡數在一瞬爆裂,果汁飛濺在陸星沉皮肉上,發出了一陣滋滋的響。

全身到處都是傷口,而那密密麻麻的氣根,一改先前躲避,讓他自己摔死的想法,伸長卷來,想要捆住他的腕子,遏制住他能夠操控火焰的手。

“哆!”一支箭矢破空而來,将距離陸星沉最近的樹幹直直釘在樹幹上。

是方令斐。

黃色布幡迎風而長,橫在陸星沉身前,卷走了那些遮天蓋地幾乎避無可避的果汁。

是江含月。

清幽缥缈的香火味傳來,驅散了濃烈熏人的花香氣。

是孟璧。

金色絲線如同摧鋒折銳的利器,割斷那些向陸星沉伸向的榕樹枝葉。

是顧遐。

空間從血湖流淌出的地方開始扭曲,從他的角度望過去光怪又陸離,像是一幅縮小的天塌地陷滅世之景。

陸星沉原本以為那血湖只是夢貘的寄體,然而此時才發現并非如此,或者說,并不僅僅如此,它還包含着夢貘的一切怨恨。

在那赤紅色的血水流淌而下的時候,被封在其中的怨憎、黑暗和痛苦一并流了出來。

夢貘是夢境的構造者,而那片血湖是它寄居的地方,是它的存在方式,也是它內心掙脫不出的黑暗和痛苦。

陸星沉沒有忘記自己先前被血繭包裹的時候,被迫經歷那些妖族和半妖們曾經經歷的事,那時被血繭包裹就已經那樣,若是被這似乎是加強版的血水淹沒又會怎麽樣?

而且他能感覺到,空間崩塌就是從那裏開始。

陸星沉一向不是給敵人機會,最後再來絕地反擊的人,他喜歡将一切扼殺在萌芽。

火焰長鞭沿着榕樹迅速攀爬,向着血水而去,想要将血水盡數蒸幹。

被火焰點燃了葉子枝幹的榕樹再也維持不了沉默從容的姿态,枝葉抖動,發現無法撲滅火焰後,鋪天蓋地的氣根一齊動起來,直直向着陸星沉刺來。

火焰來自陸星沉,只要殺了陸星沉,火焰自然熄滅。

榕樹妖這樣想。

射來的箭矢被打落,布幡被撕裂,香火味被吹散,金絲被斬斷。

最後一根與其他氣根不同,顏色是翡翠一樣清透的綠色,偏偏質地堅硬如精鐵的氣根,在其他同伴的掩護下,突破了火焰的封鎖,突然刺進了陸星沉的心髒。

但它沒能貫穿陸星沉,因為一只修長的手抓住了它。

陸星沉抓住這氣根的手青筋浮出,因為用力,指甲縫隙之中都滲出了血跡。

他瞳孔映入那些蠢蠢欲動,圍攏上來想要幫忙的枝葉,又仿佛不明白自己危在旦夕的情形一般,低頭看了刺破他心髒外皮膚的氣根一眼。

在心髒的深處,有所人都不知道的地方,有一簇金色的火焰輕輕跳動了一下,冰冷又熟悉的憤怒從心裏席卷而出。

身上人類的部分似乎在迅速退去,意識隔着一層玻璃模糊不清,只有一個念頭清晰明了——

觊觎他性命的蝼蟻,該死。

從刺進陸星沉胸口的氣根開始,一道赤金色火焰蔓延而出!

這赤金色火焰不像陸星沉先前凝聚的橙紅色火焰那樣熾熱,它縱使擁有最明烈的顏色,也帶着高貴的驕矜。

就如同陸星沉的本性,冷淡又傲慢。

假如将手放在火焰一寸之外,都僅僅只是感覺到輕微的暖。

然而和火焰冷淡的外貌不同的是,被它焚燒過的地方,樹幹、枝葉、花和果子,全都在一瞬間化作了虛無。

它安安靜靜,甚至不像先前的火焰一樣熾熱蔓延,卻無聲恐怖。

支撐着陸星沉的氣根被燒毀,火焰長繩不知道什麽時候也忘了維持,于是在心口蔓延開的火焰恐怖燃燒的這一刻,他開始墜落。

墜落的陸星沉俊美之極的眉眼沒有驚慌之色,或者說,現在這個狀态的他根本就不知道驚慌是什麽。

風聲呼呼刮過,他在半空中調整了位置。

冰冷純粹的目光在榕樹參天的枝幹上掠過。

陸星沉在找這棵榕樹的妖丹,找到,然後——

挖出它,

捏碎。

不過,找到前,他得先停止下落。

陸星沉覺得自己現在很清醒,也不同于上一次摔下懸崖,他現在有過往二十多年的記憶,但不知道為什麽,那些記憶像是被什麽更深處湧出來的東西覆蓋,覆蓋的東西,叫本性。

在本性的指引下,他覺得應該能飛,應該有一對翅膀才對。

華美的,金燦燦的那種。

所以,我的翅膀呢?

沒有思考出自己翅膀哪去了的陸星沉停止了下墜的趨勢。

有只手抓住了他。

是方令斐。

這個名字明明瞬間就從腦海裏跳了出來,陸星沉思維裏卻似乎仍舊帶了點疑惑的混沌。

直到他給方令斐的名字後面加了個儲備糧,才覺得心滿意足,神清氣爽。

方令斐身體攀爬在榕樹的枝幹上,他爬了好幾層樓,終于找了榕樹枝幹靠近大樓的樓層。

他原本并沒有打算上去添亂,直到看到陸星沉落了下來,才忍不住。

這個場景總會讓他想起那個夜晚,懸崖半腰的樹上。

那一次他眼睜睜看着陸星沉落下去,無能為力,這一次,他不願意再這樣。

他曾經因為自己的無力看着陸星沉一個人從學生時代的寝室樓下離開,也曾因為無力目睹陸星沉因為保護他被惡鬼襲擊,墜落懸崖,還曾因為無力被陸星沉放在大樓上,只為了讓他躲避危險。

他憎恨無力。

所以在看到陸星沉墜落的時候,明明知道自己或許幫不上什麽忙,或許在攀爬樹幹的中途就會踩滑摔下去,他還是艱難地,抱着樹幹爬了上去。

頭發散亂,還蹭了枝幹上的泥巴,衣服是餘多變出來的道袍,搭配着攀爬的時候露出來的西褲,不倫不類且又狼狽。

然後狼狽的方令斐抓住了一只陸星沉。

這個人就那麽意外地從天而降。

陸星沉意識裏給他打上可以相信的人和儲備糧兩個标簽,并沒有用力,卻輕輕松松翻上了樹幹。

他心念一動,指甲伸長寸許。

然後操着這麽長能練九陰白骨爪的指甲,陸星沉在樹枝上輕輕一劃,一根大腿粗的樹枝無聲斷裂。

陸星沉又像這樣劃斷了好幾根樹枝,到第六根的時候,方令斐抓住了他的手,疑惑地問:“怎麽了?你現在狀态好像不太對——”

他這句話沒有說完,因為對上了陸星沉眼裏燃燒的金色火焰。

黑貓餘多在他頭頂的枝幹上,也看到了這樣一雙眼睛。

瞟到的那一瞬間,它全身僵硬,但沒有人注意到。

陸星沉歪了歪頭,目光看着榕樹,有點困擾:“我在找東西。”

他在找妖丹所在,當然,順便将這棵長得醜的樹樹幹給剃光也是目的之一。

但動手了後,現在智商無限降低,憑借本能行事的陸寶寶才發現這棵榕樹太大了,他剃完的話太麻煩。

他擡頭看了看樹冠那裏不斷流淌出的血湖和扭曲的空間,在這裏耽擱的這一會兒,樹妖一邊試圖撲滅火焰,一般葉片瘋狂抖動,靠近陸星沉的葉片脫落,如同飛刀一樣直直向陸星沉射來。

陸星沉想避開,突然又想起了儲備糧,既然是儲備糧,當然不能丢。于是他一把抱起了方令斐,下意識想飛卻又想起他翅膀不知道哪裏去了。

翅膀沒了,這棵長得醜的樹妖還一直在找麻煩。

脾氣并不是很好的陸大寶寶就很生氣,他目光在榕樹上燃燒的火焰看了一眼。

就這一眼,無論是赤金色和火焰還是橙紅色的火焰,都像打了興奮劑一樣,突然增大,猛烈燃燒!

黑暗被火光照亮,然後又由于熊熊火光,造成了另一種視盲。

整棵榕樹都被火焰攀爬舔舐,樹妖在火焰中痛苦扭動。

被樹根纏着的大樓正在傾塌,陸星沉抱着方令斐,想念自己的翅膀,接着在方令斐的見證下,他的背後突然延伸出了一對火焰翅膀!

這翅膀剛剛凝成的時候還因為火焰變化不定的形态有些模糊,很快清晰下來,每一條紋路都清分明又完美。

翅膀交合在身前,将方令斐圍攏,擋住了射來的樹葉。

方令斐怔然,四周是鋪天蓋地的火焰,而他喜歡的人神色純粹又淡漠,像好奇垂眸看人間掙紮的神魔。

“神魔”陸寶寶低下頭,将唇印在他的唇上,還舔了舔。

嗯……不含暧昧,就像猛獸在心滿意足地舔儲備糧。

舔完又擋住瘋狂襲來的枝幹,陸星沉找回了憤怒,他翅膀一振,直直飛上了靠近樹冠的位置。

在那裏,有一個血紅色的人形身影,和一棵兩人高的縮小版榕樹。

陸星沉抽出一只手,在樹妖的掙紮無力中,插進了它的核心處,硬生生扯出了一顆妖丹。

然後——

捏碎!

進行了挖妖丹的一系列操作,他又看了看夢貘,記得這個醜得人不忍直視的東西也想過要他的命,陸寶寶覺得自己也該送它歸西。

但夢貘全身都由血水組成,一看就很髒,且還很醜,挑剔的陸大寶寶有些嫌棄。

于是他選擇了另一個方法,用火焰蒸幹血水。

夢貘此時本來就已經散了大半生命力,元神殘缺,死得很快。

它死亡的那一瞬間,原本是從樹冠開始扭曲的空間驟然加快破碎!

在這個夢境空間中,巨樹參天,樹上附着着熊熊燃燒的火焰,大樓傾頹,天幕破開口子扭曲成一片。

陸星沉似乎沉吟了一瞬,在火焰将要燒到大樓那邊去的時候,突然開始回流。

心髒是火焰回流的入口。

其他人被鋪天蓋地的大火和正在破碎的空間遮擋了視線,唯有方令斐看見了全貌,他看見了火焰流進陸星沉的心口,也看見陸星沉在最後湧進來的火焰中突然融化。

融化的火焰中飛出了……

一只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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