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6

和方令斐一通電話, 陸星沉眉目舒展了些, 過了收費站後将車窗升上去。

按照現有情報, 他與顧遐的調換可能與江葵雲有關, 但他沒有貿然下定論。

他需要更切實的記憶作為證據。

手機正好來了短信。

【星沉,你有一陣子沒回家了, 遐遐也很想你,什麽時候回來吃個飯?】

陸星沉頓了頓,中途加油的時候回道:【暫時有事,過幾天。】

首都和H省本來就緊鄰, 走高速也就用了七個多小時。

棚戶區屋檐低矮道路狹窄, 車子開不進去,陸星沉找了個位子停下。

出攤的、上班的和無所事事的都正好回家,冒雨路過這裏的時候頻頻回頭, 目光停在車上挪不動, 偶爾還有“豪車”這樣的字眼飄來。

這輛車一百多萬, 是陸星沉車庫中最便宜的,但它在許多人眼裏是豪車,是需要花一輩子積蓄才能購買的, 對于幼年的陸星沉來說也是這樣。

陸星沉還記得他那時候和老乞丐一起走街串巷撿垃圾,老乞丐腿腳不好,一天走下來常常腿腫,痛得晚上睡不着,但怕攪了他睡覺,痛也不願意動一動。

陸星沉的聰明早慧大概是天生的, 很快察覺,然後告訴老乞丐,他不喝牛奶,把錢省下來交煤氣費,燒水給他泡腳,還說以後要買車子給他坐,讓他去哪裏都不用走路。

為了讓自己的話顯得更鄭重,更像個承諾,他還認真找住在隔壁的叔叔咨詢了什麽車坐起來最舒服,從那個愛抽煙的叔叔嘴裏知道了一個叫寶馬的牌子,認認真真記了下來。

現在不只是寶馬,賓利、瑪莎拉蒂、蘭博基尼、勞斯萊斯……他的金錢足以買下世界上任何牌子的車。

應該能被稱作成功人士了。

然而陸星沉站在這裏回憶起過去,沒有成功人士回望貧窮時期的感懷和居高臨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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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撐開傘,隔着雨幕看着這裏,似乎與二十多年前那個五歲的自己在時光長河兩端對視。

然後突然發覺這麽多年,自己似乎仍舊沒有什麽長進。

幼年心心念念的夢想,到頭來一個都沒有實現,一個都沒有實現的機會。

順着記憶中彎彎曲曲的路,陸星沉往棚戶區深處走。

外面的世界日新月異,但這裏幾十年來卻仿佛從沒有變過。

陸星沉踩過積水,身上是早上穿的西裝,屋檐下端着碗吃飯的人目光止不住地往他身上瞟。

手機輕輕震動。

藍牙耳機裏傳來方令斐的聲音,“到了嗎?”

陸星沉彎了彎眼睛:“到了。”

他們都沒有繼續說話,呼吸順着信號傳遞,良久,方令斐問他:“不高興?”

陸星沉輕輕“嗯”了一聲,說:“不高興。”

方令斐放輕了聲音:“為什麽不高興。”

“因為小時候定下的目标,一個也沒有做成。”

五六歲的小朋友被問到夢想,除了理解都理解不了的,十個裏頭有八個想當科學家或是企業家,這種并不過心的夢想一般過兩年就變了,真的當真才會讓人笑話。

但方令斐沒有笑話陸星沉,他只是走到了安靜的地方,問他:“為什麽沒有做成?”

陸星沉:“因為爺爺不在了。”

顧氏的老董事長,陸星沉血緣上的爺爺在國外度假,方令斐幾乎是轉瞬,就明白了陸星沉口中的爺爺必定是他沒有提起過的那十九年裏,曾經生活在一起的人。

暴雨過去,但雨仍舊未停,聲音淅淅瀝瀝,首都和H省都在下雨。

方令斐讓自己的聲音輕一點,再輕一點,“你不要挂電話,我陪你,好不好?”

“好。”陸星沉垂下眼睫毛,輕輕說。

然後,他們就這樣并不說話,只是同樣戴着藍牙耳機,不挂電話,聽着對方在另一邊的輕微呼吸聲。

《我是誰》已經後期制作完成,正式開始宣傳為上映預熱。陸星沉這個編劇可以不在,方令斐作為主演卻必須到場。

今天正在進行的就是電影的發布會。

小巧精致的一只藍牙耳機被戴在耳朵上,像一件精致的裝飾,方令斐不疾不徐地回答記者的提問,優雅從容,舉手投足都是吸引無數粉絲瘋狂的風姿。

記者們在心裏感嘆這位年輕的影帝仍舊一如既往地滴水不漏,一手太極玩得好,卻不知道方令斐正在走神。

耳機裏的呼吸輕輕的,在用了擴音設備的會場應該是很容易被忽略過去的,但他就是能在那許多聲音中,輕易分辨出最輕,最淡的那道呼吸。

陸星沉踩過積水,走了十幾分鐘的路,到了記憶裏的那個地方。

那間棚屋現在住的人正對着媳婦罵罵咧咧:“格老子的,到處都在漏水,那龜兒子還敢收老子一個月八十塊。他下次來,老子一定要把接的水潑他身上,告訴他老子不租了。”

滿面愁苦的女人嘆道:“不租這裏又能租哪裏?現在房租這麽貴。”

說着,她擡起眼,看到了幾步外撐着黑傘的的年輕男人。

年輕男人容貌俊美絕倫,氣質沉靜高雅,衣衫挺括,連握着傘柄的手都修長好看到讓人覺得那應該用來端着紅酒或香槟。

然而奇怪的是,雖然這個人看起來就來自上流社會,卻并沒讓人覺得與這裏格格不入。

大概是他太坦然也太自若了。

陸星沉禮貌地打招呼:“雨太大了,可以請我進去坐坐嗎?”

等他坐在屋子裏的塑料椅子上的時候,這一家人才回過神來,他們就這麽讓一個陌生人進屋了?

但當再度看向坐在簡陋且沾着污垢的椅子上的年輕男人的時候,那點警惕又像面對烈日的積雪,撲簌簌化了。

這個人,可真不像個壞人。

——論顏值的重要性。

陸星沉的目光輕輕掠過室內擺設,和記憶不斷印證,他是一個不喜歡回憶過去的人,這麽多年來,也的确很少回憶起過去。但此時再看到這裏,卻仍能清楚地記得當年這個屋子的擺設。

這家媳婦看了他一會兒,猶豫地問道:“你、你要喝水嗎?”

“謝謝。”陸星沉接受了他們的好意。

女主人推着男人,讓他去門外不遠的小商店裏買一瓶礦泉水來,大概是陸星沉接受了她的好意讓她有了些底氣,開始搭話:“你到這兒來是來找人的嗎?”

外面的人來這裏多半是為了找人,不過以前他們見到的十次有八次是找人催債,但這個年輕人一點也不像催債的。

陸星沉:“找人。”

男主人把礦泉水遞給他:“找誰?這一片我熟,也能幫你問問。”

陸星沉偏了偏頭,在雨水中捕捉到一點開門的聲音:“他已經回來了。”

“謝謝你們的招待。”他站起身,去了隔壁。

等人走了,男主人詫異道:“隔壁不是老煙木倉他家?沒想到他還認識這種人。”

他媳婦舀出一碗米淘了開始蒸飯:“這誰知道,不過鐵定不是老煙木倉親戚,他親戚長不成這樣。

“也是。”

陸星沉撐着傘站在門外的時候,老煙木倉正坐在一個小板凳上吧嗒吧嗒地抽煙,表明身份後,盯着他看了好久,才終于道:“你真是陸老頭撿的那個孩子?”

“對。”陸星沉在他對面坐下,一雙長腿屈着,擺出了交談的姿勢。

“你現在出息了,掙了錢,可惜陸老頭死得早,沒享到福。對了,今天來找我有什麽事?”

陸星沉:“你記得爺爺當年是在哪裏撿到我的嗎?”

老煙木倉擰着眉想了好一會兒:“好像是在離這裏大概三裏遠的天橋那裏,我記得陸老頭當年還跟我們說過。那地方早些年還算繁華,現在城市重新規劃,就荒涼了。怎麽?你想去看看?打算找爹媽?”

“陸小子,聽我一句話,你現在奮鬥出來了,要什麽沒有,你爹媽當年能把你丢了,可見也沒多心疼你,幹什麽找回來,自己用錢娶個媳婦兒,生個大胖小子,老婆孩子熱炕頭不好?”

耳機裏方令斐輕飄飄地複述:“娶個媳婦兒?生個大胖小子?老婆孩子熱炕頭?”

陸星沉:“……”

老煙木倉還在問:“你說是不是?”

陸星沉找了幾句話應付過去,留了個電話,讓這位幼年的鄰居有事可以找他,就快快地、快快地走了。

夏成問:“這發布會都開完了,你怎麽還站這兒不走?”

方令斐:“我在醞釀一個場景。”

經紀人好奇:“什麽場景?”

方令斐:“抓奸!”

夏成:“???!!!”

出了門,不用手機搜索,陸星沉依據記憶往那個天橋而去,小時候他和老乞丐常常一起拎着個袋子,在那附近撿瓶子。

“你還沒有回答我。”方令斐說。

他知道那只是開玩笑,這樣不依不饒地問,也只是想找點事情打破陸星沉那邊的沉寂而已。

陸星沉:“不會有媳婦,也不會有孩子。”

“會不會有老公?”方影帝開始撩虎須。

陸星沉眉梢微動:“你最近想上房揭瓦。”

方令斐:“不,我不只想上房揭瓦,還想把天花板也給掀了。你給不給掀?”

“不給。”陸星沉說。

方令斐眨眨眼:“你的好朋友已經氣死了。”

“那現在呼吸的是誰?”

“是鬼。”

彼此一通胡說八道後,陸星沉到了天橋。

老煙木倉給的位置很寬泛,就一個天橋下,但一走到這裏,陸星沉卻仿佛觸動了什麽感知,自然而然走到了水泥扶梯的角落。

這個地方或許可以算一把鑰匙,他看到後,那些記憶自然而然湧出了腦海。

那大概是冬天,因為從他的視角能看到天空雪花正在落下。

脫下了道袍,換成羽絨服的女人用一只手抱着他,抱的姿勢不對,讓他不大舒服,但尚且是嬰兒的陸星沉大概就擁有某些對于危險的雷達,他不哭不鬧,沒有做任何會引起女人注意的事情。

年輕了許多的江葵雲冰冷的目光落在嬰兒臉上,陸星沉聽到她說:“真是乖巧可愛,而且天生福澤深厚,你要是我的孩子就好了。”

這句話說完,他感覺到自己被丢在了地上。

沒有用力,地上也還有積雪,但仍舊不是一個嬰兒受得了的,何況天還這樣冷,也就是陸星沉這樣芯子是妖族的孩子,才能堅持到老乞丐發現。

這段記憶完了後,又一段記憶浮了出來。

那是一個護士服外面套了大衣的女人,陸星沉突然有一種明确的感覺——這個片段應當來自他剛出生,他感覺到自己被這個女人抱在懷裏,女人神色驚惶,邊走邊畏縮地四處看。

作為被抱在懷裏的嬰兒,陸星沉視野有限,但很快他的目光中出現了熟悉的臉。江葵雲接過了他,唇角似乎勾起了一抹笑:“是他,錢已經替你老公還了債,往後什麽該說什麽不該說,你心裏清楚。”

女人喏喏稱是。

閉了閉眼。

陸星沉往回走,腦海裏仍舊有細碎的片段不斷蹦出來。

但他沒有再關注了,反而将注意力轉向了開始對着他念自己豐盛晚餐的方令斐。

在聽到“紅燒肉”的時候,他笑道:“你能吃紅燒肉?不擔心體重了?還是正在雲吃肉?”

在娛樂圈,跟雲養貓一樣普遍的就是雲吃肉。

方令斐:“那也比你一個現在還在雨裏,連家都還沒到的人好,我至少聞得到。”

陸星沉眉眼間透出笑:“聞得到?真慘。”

方令斐:……

這樣一路閑話,陸星沉重新穿過曲折的小巷,回到了車上。

開車離開的時候,回頭望了一眼。

他現在已經确定了是江葵雲故意将他們調換,也是江葵雲故意将他丢棄在這裏。

恨嗎?不至于。

這個地方的确令他幼年貧窮困苦,可它也給了陸星沉更重要的東西。

比如能一個人面對任何挫折的堅韌。

合上車窗,他離開了這裏。

老乞丐的墳,在他大學打工掙了錢後,就已經遷到了首都公墓,這裏也就不必停留了。

陸星沉不知道,在他離開後,一個鬼鬼祟祟的身影也來到了這一片。

方令安:【什麽鬼,說好的能實時監控主角,傳回主角發生的事的道具,現在就勉強能給個主角去了什麽地方的路線?要不要這麽坑?】

0764:【請宿主不要抱怨,道具效果系統無法控制。】

方令安:【要不是姓許的強迫,我才不來跟蹤主角。唉……到底什麽時候才能擺脫他,脫離這個世界?】

例行抱怨了幾句,他跟着道具形成的小地圖往棚戶區深處走。

【不知道主角來這裏幹什麽?】

0764:【根據資料和分析,這裏可能是主角小時候生活過的地方?】

方令斐:【诶?這樣啊,那倒不算沒收獲,不是說這種小時候過得不好的主角,一般童年都有心結嗎?不知道我們能不能打聽出些什麽。】

0764:【宿主不是已經打算放棄任務?】

方令安:【放棄也不耽誤我好奇啊。】

這麽說着,他站到了陸星沉曾經進去坐了會兒,還被人送了一瓶礦泉水的那戶人家門外,正想用道具看能不能從這家人嘴裏撬出點什麽信息,耳邊突然傳來了一聲細微電流聲。

電流聲在“滋滋滋”過後,慢慢恢複了正常,一句完整的話傳入耳中——

“系統444宿主隕落,本身遭受重創,請求路過宿主援助,作為交換,能夠提供跟這個世界有關的重要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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