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上

傑弗裏·羅茲跟他老婆講他要加班到很晚——他确實過了下班時間還在辦公室待了倆小時。然而他離開後沒往家的方向走,而是直奔反方向上了拉斯維加斯長街。

“就是今晚了?”多米尼克問賈絲廷·奧布裏。奧布裏駕着她那輛爛大街的銀色本田雅閣,以幾車之隔不遠不近地跟着傑弗裏·羅茲。

“跑不了,”她聳了聳肩道,“就是不知道他為什麽去長街跟情婦會面。”

他們尾随羅茲來到一個室內停車場,但沒有跟着進去。奧布裏将車停在路邊,說:“他要是去長街上轉悠,我們只能走路跟蹤了。我現在下車,他出來後我先跟着。你去停車,停完我們輪番盯梢,降低他注意到我們的可能性。

“聽着不錯。”

奧布裏下了車,站在人行出口。她一邊等人一邊點了支煙——不過在湊近了看就會發現她只是銜着煙,其實沒怎麽吸進去。多米尼克繞到駕駛座這側,把座椅向後滑到底,好把雙腿卡進座椅與擱腳處之間。

他花了幾分鐘找到停車位。走出車庫時,奧布裏的短信便來了,說她和羅茲在水晶購物中心[1]。

多米尼克把手插進外套口袋,走路時目不斜視。每一回走在長街上,他都緊張萬分。他很少來這兒,賭瘾發作之時,他更喜歡光臨市中區那些低檔次的賭場,還有西區那些更迎合本地人的地方。但在拉斯維加斯大道上,他卻逃不開随時随地都是的關于賭博的提示——公告牌、廣告、傳單,甚至耳朵從周圍的行人那兒捕捉來的只言片語,都是在談辯賭博技巧和輸贏之事。

他長出一口氣,将注意力集中長街裏他所熱愛的部分:它的多元化、它極度歡快的氣氛、成千上萬尋歡作樂的人所迸發的生動活力。尤其他眼前這些人,這些人不懼內華達沙漠盛夏的魔鬼高溫前來度假,他們不會讓任何事阻礙他們享受美好時光。

多米尼克跟着奧布裏的短信指示,再次尋到了羅茲的蹤跡——謝天謝地,是在有空調的高檔商場裏。他瞥見了一百英尺以外的奧布裏;對方微不可見點了點頭,融入人海中。

羅茲不像是揣着購物目的來的,更像是在耗時間。他僅是繞着商場閑逛,随意浏覽各種奢侈品店的櫥窗。多米尼克遠遠地跟着,盡可能利用天然掩護和反光面。他的外套上雖然有個紐扣相機,但隔這麽遠派不上什麽用場。他一只手擺弄着手機,這樣很容易就能讓他看起來真的有事在忙,同時又可以保持和奧布裏的聯系。

羅茲在寶缇嘉店外停了下來,玩起了手機。多米尼克眯起眼睛。

羅茲的手機是什麽型號?他發短信問奧布裏。

iPhone6。幹嘛?

因為現在他在用三星Galaxy發短信。

哇,私藏手機。不錯的線索。我明天看看能查出什麽。她回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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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茲繞着商場閑逛了四十分鐘,邊逛邊頻繁查看手機。多米尼克和奧布裏輪番了好幾次盯梢他。輪到多米尼克來跟蹤羅茲時,專心致志對他來說不是什麽難題,一旦任務移交給了奧布裏,他就發現自個兒的心神被越勾越遠。他的心思總會游蕩在商場外——說這座建築四面八方都是賭場,可不是誇張。他一度張開嘴,呆愣愣盯着一則百樂宮酒店的廣告,滿腦子都是“二十一點”,兩分鐘後才回過神來。

羅茲終于朝托德?英格利希城市酒吧走去時,正是多米尼克當值,所以他目睹了羅茲邊走邊摘下結婚戒指并塞入口袋的過程。

“王八羔子。”多米尼克壓着嗓子罵了句。

多米尼克跟着羅茲走進餐廳。他躲在後頭,看到羅茲與一群人握手,這些人有男有女,都挺年輕好看的。等到握完手,便由女服務員領去座位。多米尼克向奧布裏彙報了最新進展,最後兩人一塊兒坐在餐廳中央的長吧臺邊,背對羅茲所在的那桌。奧布裏的小手包裏襯上縫了臺隐藏相機,她将手包以合适的角度放在吧臺上,這樣他們就看在不看羅茲的前提下,通過相機傳輸到手機的錄像監視他的一舉一動。

她很喜歡事件的這個發展,因為委托人會報銷這頓餐費,但多米尼克卻提不起同樣的興奮勁兒。他的胃難受極了,只能喝點不含酒精的啤酒,吃點奧布裏點的開胃小菜。他試圖将注意力集中在她講的故事上,而不是去回憶上一次玩的牌局,回憶得巨細靡遺、栩栩如生。他焦慮地輕踢吧椅,直到坐另一側的女人惡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才消停下來。

“你還好嗎?”奧布裏過了一會兒問道,她皺眉看着他。“你在流汗。”

“是這兒太熱了。”這也是事實,而他後将啤酒一飲而盡。這要是真酒該多好啊。

奧布裏低頭掃了眼手機。“羅茲沒有表現出與這些女性親密的跡象,我覺得她們都不會是他的女朋友或情婦。”

“我也這麽想。”多米尼克看了實時錄像;羅茲正與所有在他那桌的女性調情,但都沒有認真的意思,而且雨露均沾,對誰也沒有特別留意。“說真的,我覺得這幫人誰也不認識誰。我看他們只是碰個頭的——一點兒相熟的感覺都沒有。”

“商務聚餐?”她不太确定地說。

“那他不用把戒指摘下來。”多米尼克拿手耙了耙頭發。怎麽每個人的嗓門都他媽這麽大?

羅茲這晚餐優哉游哉地吃了兩個小時,這段時間裏,多米尼克的情緒變得越來越糟。這群人起身離去時興致很高,稍稍帶了些酒意,多米尼克和奧布裏手挽手跟在後面,假裝是約會的情侶。

羅茲和他的朋友們明顯是覺得這個夜還遠未到結束的時候。去酒吧,多米尼克心底默念,目光如刀直指羅茲的後腦勺。去跳舞,去長街上的俱樂部,哪兒都可以,就是別去——

他們從水晶購物中心的後門走了出去,徑直走進阿麗雅賭場酒店。

羅茲一行人直奔位于酒店大堂邊的賭場廳。鈴聲、老虎機的電子滴答音和嗡鳴、賭骰子的桌邊傳來的歡呼與吶喊,這些聲音在多米尼克腦內回蕩,點燃了深埋腦海的引線。明燈爍爍,照耀每一處,多米尼克快沒法兒呼吸了。

在離門檻幾步之遠的地方,他停下邁開一半的步子。奧布裏還挽着他的手,被他絆了這一下,不禁驚叫出聲。

“我不能進裏頭去。”他低聲道。

但他想進去。此時此刻,進那個賭場的欲望壓倒他生命裏曾有過的一切渴望。

“你說什麽呢?”她說着,将手從他臂彎抽了出來。

“我……”多米尼克的聲音都沙啞了。他咽了咽口水,舔舔嘴唇。“我有強迫性賭瘾。對不起,我不能進去。”

奧布裏盯着他看,不可置信地說:“你有賭瘾?”她也不用再說別的話了,多米尼克可以瞧見了她眼裏的責備,因為此刻他腦內亂蹦的也是同樣的責備。他應當預料到這毛病會鬧出狀況的,應當提醒她的。

“我在恢複期,但現在有點遭不住了。我要是進去……”

他要是進去,他會快活似神仙。腎上腺素飙升,渾身激動地發顫——酒精、嗑藥、做愛,全都不如賭博美妙。他為什麽要這麽拼命去抗拒呢?

多米尼克不甘心地嘆息一聲,拼命晃了晃腦袋。

“行吧,”奧布裏說,“我進賭場不會出毛病,羅茲我來盯着。你回車裏等我。我們短信聯系,我會把進展告訴你的。”

“好。”他察覺到自己的雙手在不停顫抖,便将它們插進外套口袋。“我真的很抱歉。”

她點了點頭,而他則拖着沉重的步伐離開了,感覺不能更糟了。

他一路垂着頭走回停車場,竭盡全力抵禦來自周圍賭場的誘惑,它們的吸力像小鈎子一樣拽着他。每一步都艱難得像從及膝的泥潭裏爬出來似的。

好不容易走到奧布裏的車邊,他的呼吸變得沉重而急促。他坐進駕駛座,把外套丢到後座,将臉埋進雙手裏。

要是剛才屈服了,他現在會很快活。撲克、骰子,甚至輪盤賭——玩什麽不重要,從來都不。令他沉溺其中的是興奮感,是冒險押上所有賭注只求大贏一筆時,那美妙且濃烈的快感。

就玩一局……

可惜,只一局是不會夠的。對他來說從來就不夠。大多人賭博不會成瘾,他們輸輸贏贏,數額不大,想走就走。但不知道是生理上還是心理上的原因,多米尼克就是沒法說走就走。一旦上手,就沒有個頭。這也是他一局都不能再玩的原因。

他狠錘了一下儀表盤,錘得車身都格格作響了。這一下倒是把神游天外的心思拉回來了些。他去摸手機,才想起還放在外套口袋裏。手機掉出外套口袋,落到了後座地板上,他撿回來後,馬上給第一個想到的人打了電話。

“喂?”幾聲響鈴後,利維嘟囔着接了起來。

雖然才剛過午夜沒幾分鐘,但利維要早起工作。他接到電話的時候當然已經睡了。多米尼克甚至沒考慮到這點。

“抱歉,”多米尼克說道,暗罵自己的粗心大意,“我不該打給——”

“多米尼克?”利維聲音裏的睡意瞬間消失了。“怎麽了?”

“我……”多米尼克有些想挂了電話,假裝從沒打過,但他知道這會兒求得幫助比保住臉皮來得重要。“奧布裏和我在長街上跟蹤羅茲。他——他進了一家賭場。”

電話那頭傳來毯子的窸窸窣窣和床墊彈簧的嘎吱作響。“你去賭了嗎?”

“沒。”多米尼克閉上眼,剩下的話連珠炮似蹦了出來:“但我想去,利維。我剛剛就在那兒。它使勁勾住我,就像勾到我身體裏頭了。我沒法不去想,也不知道還能控制住自己多久。”

“你現在在哪裏?”

“奧布裏讓我回來,在車裏等她。”

“我現在來接你。”利維的聲音蓋過了他那頭抽屜開合的聲音。

“啥?不!”多米尼克被兩種情緒拉扯着,利維的回應使他心底升起溫柔的暖意,但他又害怕奧布裏将他想成是那種沒法控制自己、需要男朋友來解救的人。“那沒必要。我在一個空蕩蕩的室內停車場裏,啥也誘惑不到我。只要我待在這兒不動就沒事。

“你和奧布裏一輛車去的嗎?”

“沒錯。我的皮卡停在麥克布雷德事務所後面。”

“嗯哼。等奧布裏放你下車,坐上自己的車的時候,你會開車回家?嗎?”

多米尼克咬緊牙關,腦袋撞向頭枕撞了好幾次。“我不知道。”他懷着無比痛恨自己的心情,咬牙擠出這句話。

“那你什麽時候做完,我就什麽時候去事務所接你。”

“那估計還得好幾個小時——”

“我會去的。”利維不容置疑地說。

多米尼克肩膀塌了下來,焦慮感也下去了些。“謝謝。”他說道,雖然語言太貧瘠,難以表達他深深的感激之情。

“不客氣。”利維安靜了片刻,接着說:“我們從未談過這個問題,但……要是什麽時候你想去賭了,你要我制止你嗎?真的上手攔你?”

多米尼克眨了眨眼。他從沒想過這種可能——多半是因為如果他倆交換一下,他是問不出這種話的。他可不願意動真格的跟利維對打,甭管什麽情況,甭管是不是為了阻止他做什麽大奸大惡的事。

利維不一樣,他有多米尼克所沒有的那份無情。多米尼克打心底裏知道,這會兒要是同意了,利維會毫不猶豫動用所有可能去阻止他賭博。他不會讓多米尼克再次自毀生活,不管會付出什麽代價,不管別人怎麽想。

這正是多米尼克需要聽到的。

“要。”他說。胸中的郁結散去了些,他也深深吸入仿佛幾個小時以來真正呼進的第一口氣。“拜托了。”

“好的。奧布裏回來前我會一直和你通話。”

多米尼克靠到座椅上。此刻,他毫無保留地相信利維,相信自己會沒事的。

[1]?the Shops at Crystals,綜合型奢侈品購物中心,主要面向來拉斯維加斯的游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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