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下

利維被手機鬧鐘驚醒。他閉着眼一直拍到鬧鐘消停為止,然後用手掌根狠揉幹澀的雙眼。換在平時,他倒是不介意早起,但昨天實在沒睡多少。

他鑽進被子翻身仰卧。床腳的反骨妹擡起頭來看向他,又嘆了一聲趴回去。

多米尼克在他身旁,面朝着牆,仍在睡夢中。毯子滑下去了些,露出他肌肉強健的背部與佳思敏紋的游騎兵紋章。

在多米尼克之前,利維一直都中意精瘦型男,直到和多米尼克睡過以後,他才意識到這不是随機的喜好。從前,他一想到和體格上能壓制他的男人做愛,就下意識感到煩擾。但一同經歷了這一切,經歷了多米尼克三番五次救他于危難中之後,多米尼克的體型與力量帶給他的只有正向的感覺——安全感、舒适感,以及他仍需拼命把控住的焚身欲火。

利維用指尖描着盾形紋章的彩線和其下的箴言。多米尼克沒有反應——他總是睡得很沉,利維逐漸了解到這一點——于是利維貼上了他的背,一只手摟住他的胸膛,吻上他的後頸。

多米尼克動了動,睡意朦胧地嘟哝一聲。

“嘿。”利維用鼻子蹭了蹭他的肩膀。

“嘿。”多米尼克含糊不清地說着。“幾點了?”

“還早。我要準備去上班了。”

多米尼克把手放在利維身上。“我很抱歉,逼得你昨晚必須得——”

“噓,昨晚我不是被逼的。是我主動選擇那樣做的。這個昨晚我們談過了。”

他們不光談過了,利維還覺得他們談得太多了。他把多米尼克從麥克布雷德調查事務所接走時,多米尼克心煩意亂;自四月“黑桃七”給他送禮品籃那個惡作劇以來,利維還沒見他這麽焦躁過。回公寓的這一路,他在陰郁不言、惡語相向、自責道歉三個模式間不斷切換,甚至到床上都沒停下來。即便利維反複安慰,他也不過是左耳進右耳出。

多米尼克緊繃着身體與昨晚無異,但什麽也沒有說了。幾秒鐘後,他在利維的臂彎裏翻了個身,面對利維,把利維的腿搭在自己的胯上把他拉近了些,吻上了他的唇。

“我昨天忘了問你,”他說,“但你知道周六我要去佳思敏父母家參加那個派對嗎?”

“你想和我一起去嗎?”

“真的?”利維拉開了點距離。“我有被邀請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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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米尼克呵呵笑了,這幾秒鐘裏看起來和平日無異。“當然了,卡洛斯和佳思敏都想你去呢。”他環抱利維的手臂緊了緊,又說道:“我也想。”

利維很确定,卡洛斯和佳思敏不怎麽關心他到不到場,他們關心的是多米尼克開不開心,但不管怎樣,他還是心領了。“我很想去,”他說,“但總有些意外會在最後一刻發生,這我沒法預料得到,你也知道的吧?”

這點也是當初他和斯坦頓談戀愛時,哽在兩人之間最大的一根刺,斯坦頓始終接受不了他24小時全天候待命的工作方式。他想現在先把這種可能性挑明,免得成為日後鬧掰的伏筆。

多米尼克怪怪地看了他一眼。“呃,當然。抓殺人犯明顯得擺前頭。不過他們多半不會想在休息日打擾你的啦,然後我們就能好好過個周六了。”

利維用手拂過多米尼克的下巴,吻上他,胸中湧起的情感令他不自在。這周有點盼頭總歸是好的。德魯·巴敦将在周一受審,他和多米尼克都得出庭作證。德魯·巴敦殺害了自己的妻子,還想将之算到“黑桃七”頭上,發現逃不過制裁後,他還襲擊了利維。周一将是很難捱的一天,所以利維不介意先放松放松。

他打住了這一吻,免得一發不可收拾。雖然身體叫嚣着“還要”,但他沒有時間了,而且多米尼克也不像有心情的樣子。

手機響了,他松開多米尼克,翻了個身去拿。多米尼克在他身後坐直了。

“誰打來的?”多米尼克問道。他拍拍大腿,反骨妹扭動幾下從床上起來,将頭靠過去讓多米尼克給她撓耳朵

“娜塔莎。”利維刷着收到的短信,嘆了一聲。“我昨晚跟你說的那個女孩——阿德裏安娜——她早上給娜塔莎打電話了,說是要跟我談談漢斯萊案。阿德裏安娜不肯跟別人談這個案子,而且她九點半就要見兒童和家庭服務局的人,所以要盡快。我沒時間先開車送你回去取你的車了。”

“這個別擔心,我會讓卡洛斯幫忙取車的。”

多米尼克撒起謊來是個好手,但利維現在太了解他了,知道多米尼克肯定不會讓卡洛斯幫忙。即使是狀态最佳的時候,多米尼克也不肯輕易麻煩卡洛斯;找人幫忙就意味着要解釋發生了什麽,他讨厭和人談論他的賭瘾,最親近的朋友也不行。他會叫輛優步去麥克布雷德事務所,或是在公寓裏坐着,像利維昨晚見的那樣自怨自艾一整天。

利維找了個不至于傷到多米尼克自尊的折衷辦法,他說:“你不如載我去上班,然後我的車早上給你用?我們可以在我午休時把車換回來。不用麻煩卡洛斯特地跑一趟。”

“你确定?”

“是。其實我工作時都用不到車;我和瑪汀真要去哪兒的話,總開她的車去。”

“好。”多米尼克傾身靠近,親了親利維的臉。“你準備出門,我先帶反骨妹出門走走。”

一聽到“走”,反骨妹就耳朵立起,跳下床,興奮地轉圈圈,兩眼亮晶晶地看着多米尼克,尾巴搖個不停。

多米尼克輕笑一聲,跟着下了床。“好,好,讓我找條褲子穿上。”

“你不用跟我一起進來的。”利維邊說邊和多米尼克一起走進分局。

“我想跟瑪汀打招呼。”

這話雖然可能是真的,但利維猜測多米尼克是在拖延着不想分開。他仍缺乏安全感,所以不想獨處。整個早晨他都一反常态地黏人。

他們半路停下來匆匆喝了杯咖啡——至少,利維喝的是咖啡。多米尼克喝的是加了糖漿和大量牛奶的怪東西,盡管利維大驚小怪地抗議,他還是堅持管它叫咖啡。

利維急需咖啡因,他大口大口地灌着燙舌的咖啡,與此同時,他們一起給多米尼克取了個訪客卡,向大辦公室走去。多米尼克是本地區負有盛名的賞金獵人,這一路的人紛紛跟他打招呼,有對他笑的,有點頭問候的,還有碰拳的。其中大多數人對多米尼克的好感高過利維,明明利維才是天天跟他們一起工作的人。

“你怎麽哪兒都能交到朋友?”利維問道。

“我對人好。”多米尼克話裏藏了幾分揶揄。

“我對人也好啊。”利維說,當然,他并沒有對人特別好,起碼不是多米尼克所說的那種。多米尼克是随和的社交型性格,他會想方設法和自己遇見的所有人都套近乎。利維光想想這其中所耗的精力都覺得累。

多米尼克靠近了些,喃喃道:“我覺得你非常好。”

利維翻了個白眼,希望進辦公室前臉上的紅暈能消下去。他的辦公桌和瑪汀的面對面擺在一起;這會兒瑪汀已經就位了,娜塔莎坐在他的工位上,阿德裏安娜則拉了張椅子坐在旁邊。

“早。”他說着放下了咖啡。

“早。”瑪汀擡頭——然後擡得更高了。“噢,嘿,多米尼克。”

“女士們,”多米尼克說,“很高興又見到你們兩位了。”

“是,好久不見了,”娜塔莎說着從利維的椅子上起身,“你還在做賞金獵人嗎?”

利維沒去聽多米尼克的回應,阿德裏安娜分走了他的注意力。她僵在座位上,用純粹的恐慌眼神凝視着多米尼克,臉色灰暗憔悴,呼吸短促,雙手緊抓着扶手,抖得厲害。

多米尼克緊接着也注意到了。他向後稍退幾步,在他和阿德裏安娜間留了更多的空間,并顯而易見地将身體語言變得不那麽唬人。他雙臂放松地垂在兩側,張開空無一物的雙手。

“那我也該走了,”他的聲音甚至也比之前更溫柔了,“我就是想進來看看大家,打打招呼。”

“你和利維什麽時候該來我家吃頓晚餐了,”瑪汀眼中閃現出一絲狡黠,“說好了。你整天占着他也該放放手了。”

多米尼克咧嘴一笑道:“我覺得我能留一個晚上給你。告訴我什麽時候就行。”他碰了碰利維的手肘,說:“祝破案順利。晚點再見?”

利維點點頭。他們從沒讨論過工作場合可以公開親熱到什麽程度——他是不介意唇上輕輕地來個吻的,但多米尼克還不知道。

多米尼克向一圈人告別,之後就離開了。利維、瑪汀和娜塔莎靜靜地交換了眼神,他們都意識到了阿德裏安娜的焦慮,但卻拿不準怎麽處理才好。

“阿德裏安娜,你想去昨天那個房間聊嗎?”最後,利維開口問道。

阿德裏安娜從僵直之中驚醒,吶吶着同意了。利維示意她先走,他跟上時回頭看了眼。娜塔莎做了個“打給我”的手勢,他豎起拇指回應。

門一關上,阿德裏安娜就開口道:“那男的是誰?”

“他叫多米尼克·魯索,你之前見過他嗎?”

“沒。”她抱住自己。“他只是——他看起來像我以前認識的一個人。他也是警察嗎?”

要不是對方這會兒正痛苦着,利維就要笑出聲了。“呃,不是。完全不是。”他坐在沙發上,發現她弓着背在牆邊徘徊。“他是我的……我的男朋友。”

好吧,也許他和多米尼克還沒有說好要這樣稱呼彼此,但他需要讓多米尼克在她心目中變得平易近人,他又不會去把兩人之間的戀愛過程和床上秘事掰開來講給小朋友聽。

阿德裏安娜看起來并不驚訝——利維很容易被看成是同志——但她還是皺了皺眉。“你都不怕他嗎?”

“我為什麽要怕他?”

她聳了聳一邊肩膀,将自己抱得更緊了。“他可比你大只多了,要傷到你可是輕輕松松呢。”她移開了眼神,又說:“還有逼你做你不願做的事。”

利維心中掀起滔天怒火,他肌肉繃緊,胃裏翻江倒海,不得不合起眼來使之平複。他花了一點時間讓自己恢複理智,不想讓阿德裏安娜覺得這憤怒是針對她的。他在保證能控制住聲音以後才開口道:“你說的對。只要多米尼克想,他能輕而易舉傷害到我,但我相信他不會。其實在他身旁我感到比在任何人身旁都更有安全感。你要知道,他曾經一個星期裏救了我兩次命。”

“真的?”

“真的。兩次他都受了傷,只是因為想保護我。”利維将身體前傾,手肘撐在膝蓋上。“我能理解他的體型讓你感到不舒服,但我保證他永遠都不會為了任何理由傷害你或我。”

“我……”阿德裏安娜重重地呼出一口氣,将手放了下來。“我想我也沒真覺得他會,只是他那樣子看起來——我還沒準備好,我剛才不是故意的?。”

“你沒冒犯到他,”利維篤定道,“我确定多米尼克不是第一次被人這麽看待了,他也知道要怎麽處理。他更擔心的是你的狀況。”

她挪到沙發旁的椅子上,坐在了邊沿。“我沒事,你能告訴他我很抱歉嗎?”

“當然可以。”他刻意沉默了好一會兒,但她并沒有主動說起別的話了,利維這才開口:“娜塔莎跟我說你想和我聊聊我的案子?”

“是的。”相識以來第一次,阿德裏安娜直視了他的眼睛。“我昨天對你撒謊了。”

“有關什麽的?”

她沒有直接回答他的問題,而是說:“娜塔莎昨晚和我聊天聊了很久。她說你是個好人,也是個好警察。你們明明沒有義務,但還是幫了我很多。我不想因為我,讓真兇逃脫法外。”

她靜了下來,看來是在鼓起勇氣好繼續說。利維等着她。

“我不是在市中區撿着信用卡的。是在長街。”她的眼裏噙滿了淚,然後低下頭來。“是——是在我找食物的一個垃圾箱裏。”她啜泣一聲,一只手遮住了兩眼。“我不想說,因為我覺得好丢臉。”

“嘿。”利維将手放在椅子的扶手上,但很小心不挨到她。“為了生存做必要的事并不丢臉。”

她搖搖頭,無聲地哭泣着,手仍遮着臉。他遞給她紙巾,陪她坐?着,既沒有催促,也沒有安慰,僅僅是陪伴着,若她想多說,他随時都能傾聽。

幾分鐘後,眼淚掉得慢了些。她擤了擤鼻子,擦幹雙眼,換上簡單的表情擡起頭來。“也不單單只有那張卡——我找到的時候卡在錢包裏,非常好的錢包。我拿走了那張和另一張卡,還有所有的現金,然後把錢包留在那裏了。”

“錢包裏有現金?”

“嗯,幾乎有兩百塊呢。我已經花完了,對不起。”

“這沒關系,”利維說,“我昨天和漢斯萊醫生的夫人談過了。她不會指控你的。”

實際上,漢斯萊的妻子克拉麗莎·諾絲裏奇醫生在得知了阿德裏安娜的情況後,表現出極大的同情心,利維對此十分驚喜。她主動付清了信用卡賬單了事,所以這事不會鬧上法庭了。

“噢,”阿德裏安娜眨了眨眼說,“那真好,謝謝你。”她拿手背擦了擦臉。“呃……我也不止撿到了錢包。它裝在一個梅西百貨的購物紙袋裏,裏面還有一些別的東西——一臺手機、一臺筆電、一個平板電腦。都碎成片了,所以我就沒拿它們。”

利維坐了回去。如他所料,阿德裏安娜的證詞剔除了動機為劫財的可能性。要是兇手為錢財所動,是不會毀了漢斯萊的高價電子産品,也不會把現金給白扔了。

“垃圾箱在哪裏?”他問道。

她給的地點離米拉奇酒店很近,走路就能到。紙袋是周日發現的,那麽垃圾箱大概率已經清空了,但他們還是派了個警員去确認。

“多謝你,阿德裏安娜,”他草草記下所有細節後說,“你說的很有用。”

“不客氣。”她這會兒不再哭了,但手中仍緊緊捏着一團紙巾。“會要我上法庭作證什麽的嗎?”

“應該不會。你給警方的證詞應該綽綽有餘了。”

“娜塔莎說她會設法讓我留在拉斯維加斯。”阿德裏安娜揪着手中的紙巾,一點點地撕着。“我現在住的是集體寄養家庭,但她正在想辦法把我轉移到這邊的寄養系統,這樣她可以确保一切都好。”

“她這樣說了,就一定會做到的。娜塔莎社會工作做得很好,她不會讓你失望的。”利維把筆與記事本放進外套口袋,站了起來。“你準備好去見他們了嗎?”

“嗯,我只是還需要一點點時間。”

利維朝門走去,半路停了一下,禁不住心血來潮又轉頭回去。他坐回沙發上,阿德裏安娜疑惑地看了他一眼。

“我上大學的時候,有一夥男人把我打成重傷——重到差點要了我的命。我懂得無助的感覺,也懂得因此而生的羞愧。但不管你遭遇了什麽,那都不是你的錯。”

她瞪大了眼睛盯着他,沉默了一會兒說:“你看起來并不無助。”

“因為我學會了如何保護自己,”他說,“如何去反擊。只要你想,我可以幫你變得跟我一樣。”

一抹若有若無的微笑掠過她的臉龐,及不可見,但确實是笑意。“嗯,好。”

利維沒有告訴她的是,那次侵襲?在他心底埋下了深深的怒火,随着時光流逝,它們反而愈演愈烈。他現在是知道了怎麽保護自己,沒錯,他還學會了如何控制、引導怒意,但那團火一直在他心底燃燒着。

他害怕終有一日,這怒火會猛然騰起,将他整個人都吞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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