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下

周四近午時,利維在米拉奇酒店內一家名叫“烤豆”的複古風情小餐館裏找了個靠角落的桌位坐下。他恹恹地單手支住腦袋,小口喝着加了雙倍意式濃縮的黑咖啡。

瑪汀來了,他擡頭看她。她也拿着一杯冰咖啡,把一盤法式餡餅擺到桌子中央。“我從沒聽過這麽多人花式表達,‘我沒殺他,但他死了我高興’這話。”她說。

“至少你那邊的人還知道委婉點,我這邊的可都直言不諱,逐字逐句照那話說的。”

他們花了一早上,在臨終關懷和姑息治療會議小組讨論期間,見縫插針對漢斯萊的同事進行訪談。從利維的經驗來看,一人被謀殺了,所有認識的人都會特地粉飾此人缺點,美化其優點——瑪汀管這兒叫“神化逝者”。漢斯萊被害以後,沒有一個人是這樣反應的,這可比簡單的字眼更能佐證他這人性格如何。

瑪汀有意把蛋奶餡餅推向他。

“我不想吃。”利維有些心煩。

“那這樣?你要是跟我講今個兒除了咖啡還攝取了別的,我可不會煩着你讓你吃了它。”

他皺眉看着她。

“你咖啡因攝取過量了,都開始打哆嗦了。”她頭對着他的雙手點了點,“快他媽把蛋奶餡餅吃了吧。”

他拖長了呻吟,把盤子拉近,賭氣地誇張大咬。她僅是溫柔地笑着。

蛋奶餡餅不錯——甘藍與切德幹酪調和得松松軟軟,表皮薄脆完美——于是他不再置氣,放開了吃。他也不是故意不吃東西,只不過是分心的時候,他吃飯這事兒經常排不上號罷了。

“那我們明确了所有人都讨厭漢斯萊。”利維吃的時候,瑪汀說,“但要說哪個謀殺動機稱得上嚴重,我腦海裏只蹦出一個人——海倫·杜蒙醫生。我從幾個獨立的信息源那兒聽說,甚至照漢斯萊的尺度來量,他倆也算是死對頭。他故意讓她拿不着研究資金,她呢決定要以牙還牙。然而我跟這位好醫生談話的時候,這事兒她可半個字都沒提。”

利維咽下滿口餅,說道:“我也聽說她了。還有另一個名字總出現——阿瓊·巴蒂亞醫生。看上去漢斯萊好像是手撕了他的研究項目,把他的職業聲譽拖進泥潭。他的事業仍然沒有恢複過來。”

“他參加會議了嗎?”

“可能吧。不過我還沒能找得到他。”

“那我們接下來就去找他吧,嚴厲點兒盤問他倆,再查查他倆周六晚上的不在場證明。你午休還要去和卡普爾醫生會面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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利維點了點頭。

“卡爾曼能從沃爾希的硬盤裏取出我們需要的文件就好了,事情會容易很多。”瑪汀嘆了口氣說道。

前一天,沃爾希他女朋友含着淚坦白,說她知道他正在實施各種勒索計劃。他從沒和她分享過細節,她也從沒問過,而是滿足于坐享肮髒交易之成從不過問。她唯一所确定的便是他和目标對象聯系,用的是一次性手機。犯罪現場從沒有出現過這樣的手機,所以要是真有,盡可以打賭是兇手拿走了它們。

利維和瑪汀确保了沃爾希臺式電腦和備份硬盤被送至分局,便于卡爾曼·裏維拉進行分析。那天早上,她将壞消息告知了他們。

“這上面的密保簡直變态。”她說,“沃爾希肯定雇了人來加密數據,這遠遠超過了标準商業保護的範疇。你們還算有運氣,系統從睡眠模式返回不要求再次身份驗證,不過這都可能是因為沃爾希把這個功能給關了。大多數電腦安全問題都是因為人類的懶惰。另外,CSI的警員必須得把電腦關機了運輸,所以系統重置了。”

“你是在說你哪個都進不去嗎?”利維問。

“我可以,方法和時間的問題。我擔心暴力入侵會就地觸發自動防盜裝置,把數據給毀了。我得使巧計進入,這樣時間就要久點了。”

所以現在,可以解決這個案子的潛在間接證據鎖在一個小黑盒子裏,他們卻束手無策。這可真令人灰心喪氣。

“我們都知道沃爾希被害那天,他在前臺從半夜做到早上九點。”此時利維說道,“他看到了的東西讓他賠上了一條命。我們只要分析出是什麽就好了。”

他和瑪汀喝完了咖啡就又開始分頭行動了,他們回到了在整個米拉奇活動中心開展的會議。利維花了幾個小時向曾與漢斯萊共事的人詢問情況,他簡直愁得想把頭發拔光。以前他可從沒查過類似的案子,其關鍵不是說誰想要被害去死,而是這麽多人裏誰是最想的。

當會議暫停,午飯時間開始,利維與阿妮卡·卡普爾就地在潘特利餐廳會了面。他們找了一個相對安靜的角落。

“多謝你遷就我的行程。”他們都點了單以後,卡普爾開口,“我忙得簡直腳不沾地。”

“這沒什麽。”他說。

她兩手交握,放在桌上,說:“克拉麗莎·諾絲裏奇告訴我,你不再覺得史蒂芬是被他請的那位援交小姐殺害的。”

“沒錯,我們現在的揣測是,某參會人員知道懷疑會先落到她頭上,便充分利用時機謀害了漢斯萊醫生。”利維頓了頓,“這麽說可能太過直接?,但我相信你能理解我們在識別動機的過程中遇到的困難。普通的謀殺案被害,可能會有幾個真心想要殺害他們的人。而漢斯萊醫生呢,那個名單上有一打人名,而且還在增加。”

她一語未發,指尖不停地在紙巾的邊緣劃動。

“由于大家的房間挨得很近,每位潛在嫌疑人都有足夠的機會進入漢斯萊的房間,情況非常複雜。至于手段——那個,醫生拿到羅海普諾也不是難事。”

“确實。”她面色猶豫,擡眼對上利維的視線,“我很清楚,有多少人對史蒂芬恨之入骨。他們表達所謂的慰唁時,我能聽出來——他們很高興史蒂芬死了。但想要某人去死,與真正謀殺是完全不同的兩碼事。我無法想象任何我所認識的人能跨過這個檻。”

“有人跨了。”利維說。

卡普爾緩緩地啜了一口水,臉上陰雲密布。她放下玻璃杯,說:“你覺得是我?”

“我廣開思路。”

“我和史蒂芬的關系,可能是史蒂芬一生中最和睦的了。我比誰都沒理由殺他。”

“你沒和他睡過的話,那倒可能是真的。”

那是基于瑪汀的直覺瞎猜的,但猜得很準。卡普爾眼睛瞪大了,呼吸也更急促了。而後她咽了咽口水,遮遮掩掩四顧餐廳,就像隔桌可能有耳似的。“不是你想的那樣。”

“但你沒有否認。”他說,默默感謝瑪汀有雙慧眼。

“史蒂芬和我沒有偷情。”她說,“我們只是偶爾一起睡,但我們之間沒有什麽浪漫感情。他尊敬我,反正他這個人尊敬人也就是那個地步吧,尊敬于他,比愛意更珍貴。”

“那你呢?”

“我……”憂愁與懷念在她臉上顯露,“史蒂芬是一位優秀的內科專家,一個真正的天才。我知道這不能為他的缺點或待人的方式開脫。我知道的。我永遠不可能像愛我丈夫一樣愛他。但我們之間總是有吸引人的火花——和肉體碰撞同重要的思想碰撞。”

她的眼裏盈滿了淚水,利維給了她一小會兒整理情緒。而後他問道:“你丈夫知道嗎?”

她搖搖頭。

“諾絲裏奇醫生呢?”

“知道。”卡普爾說,利維對此很驚訝。“她一直都知道。她和史蒂芬分居多年了,他們兩個只是形式婚姻。”

利維皺皺眉,問:“那為什麽不離婚?”

她聳聳肩,說:“我也不清楚所有細節,但諾絲裏奇家族是世家貴族。克拉麗莎和史蒂芬沒有婚前協議,離婚的話,他有可能有權要求得到她家的一些財産。他們不離婚,一切就簡單得多呢。”

好吧,這可是他聽過最令人喪氣的事了。他把它記下,繼續提問:“我們周日的談話裏,你說你對漢斯萊醫生因公旅行時,訂購援交服務的習慣知情。你不嫉妒嗎?”

“當然不了。我跟你說過了,我和史蒂芬之間沒有浪漫感情。這就犯不着嫉妒了。”

他沒有立場對這話提出異議,于是他未置一詞,從外套口袋裏取出一張沃爾希照片,滑過桌子,“你認識這位男性嗎?”

“不。”她草草看了一眼說道,“我應該認識?”

他還沒回答,服務員便帶着食物到了——一份雞肉凱撒沙拉與一盤牛排配薯條。這不是點單的那位服務員,他問也沒問就開始将沙拉放到卡普爾面前。

“反了。”利維說。他本心并不想譴責得如此嚴厲的,但他讨厭人們做出刻板化性別印象的假設。

服務員嗫嚅着道了歉,把盤子交換了以後,逃也似地跑了。利維用叉子戳着沙拉,吃了蛋奶餡餅他現在還很飽,但他覺得必須要點些東西。

“我理解你的懷疑,警探先生。”卡普爾說。她拿起叉子與放在盤子上的牛排刀,“但我也知道賭場是世上少有的監控嚴密的地方。史蒂芬死的時候,我就在米拉奇。這一定有很多——”

她仍然在說,但利維不再聽着了。她切牛排,他則盯着她的手看,然後伸手到桌子對面,從她手裏奪走了刀。

她驚叫,但他已然被奪走了心神,無暇道歉。這把牛排刀有雕刻精美的白镴刀柄,抽象的圖案如藤蔓纏繞其上。

這與殺害艾倫·沃爾希的刀器類型簡直一模一樣。

* * *

“他們明顯沒法兒搞清楚是不是有把刀不見了。”瑪汀在電話裏說,“但食品飲料經理确定,沃爾希現場找到的那把刀,用的是專門給米拉奇制造的式樣,只供給它內部的一些餐館、房間服務。”

利維在潘特利餐館外來回踱步。“房間服務,當然了。兇手在其房間裏藏一把刀,去拜訪沃爾希的時候藏在袖子裏,這并不是難事。”

“就算原本質不信沃爾希與漢斯萊兩起謀殺真的有關聯,現在也只能信了。”

“話說回來,為什麽把刀子留下來?兇手明明對第一件兇殺案的現場很謹慎。”

“我覺得你猜得對,就兇手殺了沃爾希以後為什麽會嘔吐。”她說,“那人當時肯定特慌亂,要麽就是把刀給忘了,要麽就沒想到我們會把刀聯系上米拉奇,電腦還忘了關。捅人的體驗把兇手給吓壞了,我們真有運氣。”

“唔,我剛和卡普爾醫生談完。”他掃了眼腕表,“我準備回分局,三查不在場證明,跟進沃爾希現場的法醫工作。我們肯定漏掉了什麽。”

“好的,我們在那兒見。”

利維挂了電話,往門廳走去。他和瑪汀是開着她的車一起來的,不過打個快的回去也沒關系。米拉奇離分局才四英裏遠,徑直沿着拉斯維加斯長街走就可以——或者從并行的拉斯維加斯高速公路過,可能還更快點。

他穿過賭場,經過位于中央、名字貼合的“中心酒吧”,一位顧客引起了他的注意。蒼白、瘦高的克雷格·華納癱坐在高腳凳上,兩肘靠在吧臺,給自己灌着一大杯酒。利維一整個早上都沒有找到他,這就解釋了原因。從現場來看,他手中這杯雞尾酒不是今天第一杯了。

利維走向吧臺,加入了他,說:“這點喝邁泰酒[1]有點早了吧?”

華納醉眼惺忪地對他眨了眨眼,看起來沒有立馬認出他來。“在拉斯維加斯沒關系。”

說對了。利維坐到了他邊上的高腳凳上,揮走了想要過來的侍應生。

“你知道嗎,我現在應當在聽老年谵妄症處理的講座。”華納說。他大口吸着杯裏的酒,發出了響聲。

“我冒昧問問,為何你反而在這裏呢?”

華納沒有馬上回答。他雙手緊緊抓住杯子,像是松手了哪怕一小會兒,杯子就會被人拿走。

“我很高興漢斯萊死了。”他說。

他很明顯有更多話要說,利維便未置一詞,等着他。

“卡普爾醫生星期天把這消息告訴我,我第一反應——最最最開始的反應——就是松了口氣。”華納閉上了眼睛,“我想我是處理不來這個情緒。”

“我理解與漢斯萊醫生共事很辛苦。”利維小心翼翼地說。

華納冷聲嗤笑,說:“辛苦?說讓我活在地獄裏都不算擡舉他。但——為另一個人被殺了高興?那太變态了。”他懇求地看了看利維。“該如何與我這部分和解呢?”

利維腦中不自覺閃現幾個月前,在‘熱帶花園酒店’的那起人質搶劫案——被警察圍在大堂的驚慌失措的搶劫犯,與被他當作擋箭牌的小男孩。還有利維正中他前額的那致命一彈。

戴爾·史萊特倒下了,而男孩仍活得好好的,利維有一瞬體會到了至純至烈的滿足感。下一刻,他整個人沉浸在令人作嘔的羞恥裏,雖然娜塔莎幫他度過了最難一關,但這份羞恥仍持續至今。

“你問錯人了,相信我。”他說。

華納玩弄着杯沿的裝飾菠蘿,說:“我想過回巴爾的摩的家,明天的展示去他媽的。但諾絲裏奇醫生說服我別這樣做。”

“沒錯,她提過她過來是來支持你和卡普爾醫生的。”

“她是位了不起的醫生——一位了不起的女人。漢斯萊根本配她不起。我倒是很驚訝,漢斯萊死後,她這麽快就飛過來了。換作我是她,我都不知道我會不會麻煩來一趟。”

“你管整整四十八個小時叫‘快’?”利維說。

華納皺了皺眉,說:“嗯,我們星期天早上才發現的,星期一下午也不算太晚吧。”

“諾絲裏奇醫生星期二飛到維加斯的。”利維疑惑了,“你星期一看到她了?”

“那個……”華納清了清嗓子,挺直了身,“沒,你知道,我肯定搞錯了。這整一周都很有壓力,日子混在一起了。”他向侍應生示意,又說道:“嗨,我能給你買一杯嗎?”

“不了謝謝。我在上班。”利維把華納焦慮的身體語言收進眼底,跳下高腳凳,“我必須要回去工作了。你大概也該工作了。我不是看低你歷經的一切,但它可能不值得你賠上職業生涯。”

“謝謝你,警探先生。”華納說,拿起杯子向他敬了敬。

利維闊步穿過米拉奇熱帶風格的前廳,邊拿出了手機。漢斯萊死的時候,克拉麗莎·諾絲裏奇在巴爾的摩,這絕對是天衣無縫的不在場證明。沒有任何理由去懷疑。

不過,确認幾件事,也無傷大雅。

[1]?即Mai Tai,一種雞尾酒,由朗姆酒、庫拉索酒(采用庫拉索群島産的一種柑橘屬果實浸泡而成)、杏仁糖漿、柳橙汁調配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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