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當你一直生活在黑暗中,沒有光似乎也不是什麽難以忍受的事。
當嚴景五歲的時候,他已經學會了從死人堆裏尋找食物。他用磨尖的石頭劃開破舊的衣袋,在布料之間的縫隙裏尋找一切食物殘渣。
偶爾運氣好,居然能找到一些零錢,拿去街巷深處的破落鋪子可以換到一顆水果糖。
雜貨鋪上突然出現了一個蘋果——新鮮的蘋果,那個又紅又大,在污濁空氣裏散發着清香的蘋果,如同一個圓圓的月亮,可觸不可及。
嚴景聳了聳鼻子,憋着氣不太想吐出來,他要将這香氣存在自己的肚子裏。
“三塊錢。”老板從盒子裏挑出一顆很小的青色糖,只有小孩子的小拇指一節那麽大,與別的糖比起來就像一個營養不良的孩子。
嚴景沉默地看着他,黝黑的眼睛像野狼一樣銳利。
老板抖了抖煙袋,露出殘缺不缺的牙,他撩起眼皮看人的時候就像一個皺巴巴的香瓜:“沒錢就滾。”
嚴景指了指那個蘋果:“這個多少錢?”
“二十塊。”老板憐愛地摸了摸那個可愛的蘋果,像是在撫摸他的情人,冷酷的臉上居然出現了近乎溫情的神色:“我費了多大力氣才弄到的。”
他的腮上刻了一個奇怪的符號,嚴景也有,只是他太小,于是刻在了額角。
小小的嚴景“哦”了一聲,遞給老板黏膩的一疊破紙幣。
他剝開亮閃閃的糖紙,小心翼翼地舔舐了一口,水果糖在舌尖彌漫出一股蘋果的氣息。
他擡頭近乎虔誠地看着那個蘋果,用目光将它上上下下都清洗了——他要如何得到這個?
老板不再理睬這個小孩。
一個生活在垃圾街裏的人,寧願買一顆糖也不願意買可以救命的面包,這小孩如果不是腦子有問題,那就是已經走入了絕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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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低着頭整理東西,小孩從他面前悄無聲息地離開了。大概幾天後這小東西就會死在某個角落裏了……他漫不經心地想。
突然一雙靴子出現在老板面前。
與周圍的一切比起來,這雙靴子實在太奇怪了。這并非是指它的制式,而是它太幹淨了,幹淨得要命,幹淨得刺眼,怎麽看都覺得格格不入。
老板心頭一跳,他擡起頭,看見一個年輕人站在他的鋪子前。
他臉色蒼白,短發梳得整整齊齊,只有額前落了幾絲碎發下來。從這個角度看去,正好看見他黛色的長眉,精致的下巴含蓄地斂在圍巾裏,看起來就像一副淡薄的水墨畫。
胸前的口袋裏裝着一副金絲邊的單片眼鏡,細細的鎖鏈垂下來,是整個畫裏唯一接近真實的地方。
他的臉上沒有那個奇怪的符號。
老板的手不由自主地顫抖起來,煙灰抖落幾處,連煙槍都要掉了。
年輕人像是沒有注意到他,自顧自地撿起那盒水果糖,看着那處拆開的痕跡驚訝地揚了揚眉毛,他和善地問老板:“老先生,這個糖……是剛剛那個小孩買走的?”
老板惶恐地點了點腦袋,忙不疊地給他指了條路:“就、剛剛從、從這兒走的!”
“謝謝了。”
年輕人從口袋裏掏出一疊嶄新的紙幣,朝老板笑笑:“不要和別人說起我。”
得到的自然是拼命的點頭。
他将糖果放進口袋,就像一個喝早茶的顧客那樣,吃完點心悠閑地離開了。
……
老板癱坐在椅子上,因為動作太大破舊的椅子發出了悠長的一聲“吱啞”。他哆嗦着狠狠抽了一大口煙,摸了摸腦門的汗,又摸了摸脖子,這才感覺自己尚且活着。
垃圾街裏所有的人都屬于那個人。
所有人都知道他的名字,因為他的名字刻在所有人的臉上。凡是進入垃圾街的人,統統要在臉上刻上那兩個字,一生也不能離開這個地方。
老板眯起眼睛,小小的渾濁的綠豆眼裏充滿了驚懼,他今天怕是在閻王面前繞了一圈。
————
嚴景貼着牆,警惕地看着眼前的人。
“小孩兒,你要不要吃糖。”
這人蹲下來,嚴景看到他幹淨的衣角垂在地上,很快被污水打濕,泅染出一塊深色的痕跡。
他攤開手,白皙的手上躺着一顆胖乎乎紅亮亮的糖,相互映襯下好看得要死。
“……”
嚴景沉默了三分鐘,這人也就這麽等了三分鐘,臉上依舊是一成不變的笑,沒有絲毫的不耐煩。
最後反而是嚴景忍不住了,他突然伸出手,抓住那人手心的糖就跑。
他跑得飛快,小小的身軀轉過廢牆上大大小小的洞口,很快就将那人甩不見了。
他低頭大口大口地喘氣,手心被糖咯得生疼。确定耳邊再也沒有那人追來的腳步聲,嚴景剝開那顆糖的透明紙,嘗了一口。
草莓味兒的,太甜了。
嚴景皺着眉往外走,覺得還是蘋果味兒的更好吃些。
剛走出拐角就撞上了什麽東西,他擡頭一看,頓時白了臉。
那個人正靠在牆邊,笑眯眯地看着他。
“你吃了我的糖,就得跟我走哦。”
————————
“然後呢?”
秦簡之心口都要抽了。
光是聽嚴景口述他都要緊張得不行了,那個時候的他才六歲啊。那麽小的嚴景要一個人在那種地方活下去,秦簡之都不敢細想下去。
“還能有什麽然後,打也打不過,跑又跑不了,當然只能被帶走了。”嚴景聳了聳肩,“說起來,要是沒有遇到他,我還真不一定能活下來。”
“他把你帶走做了什麽?”
“唔……”嚴景思考了一下,“大概就是教我些武術什麽的。”
“就這樣嗎?”
“當然不止了,”嚴景撲過來,抱住秦簡之的腦袋啃下去:“還有這樣。”
秦簡之臉都氣白了。
他想說你才幾歲,那人簡直是個禽獸——禽獸不如!他氣急攻心只恨自己平生不會罵髒話,不然一定要把那禽獸罵得媽媽都不認識。
但看到嚴景的神情後他又說不出什麽了,他的臉上陰郁又冷淡,日光透過窗棂,卻恰好在自己和嚴景之間被牆壁遮住了,只照到自己的身上——他看起來就像身處另個世界一般。
秦簡之嘆了口氣:“那你後來把他怎麽了?”
嚴景勾了勾秦簡之的下巴,漫不經心地說:“我跑的時候,順手給了他一刀。”
他修長的食指點了點秦簡之的胸口:“就在這裏……我用他送我的匕首,刺了進去。”
秦簡之摟住嚴景修長的腰,将腦袋埋在他的頸窩,悶悶地說:“我真想再給他一刀。”
他感到嚴景修長的手指插入了他的頭發,像是安撫一樣的意味。
一邊的門開了,發出微弱的吱啞聲。
秦簡之擡起頭,正看見那個小孩怯怯地看着他們。
他腦子裏出現了一個極其荒唐的想法:“……這小孩,該不會是那個禽獸找來代替你的吧?”
這情節他剛在那本荒謬的書裏看過,當時還吐槽簡直奇葩來着。
但嚴景卻點了點頭,同意了他的說法。
“我需要緩緩……”秦簡之有氣無力地捂住了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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