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 《圓滿》(四)
8點整時, 辦公室的電話響了。
華國光去接起電話, 發現竟然是謝蘭生。
“喂, 國光,”謝蘭生問,“第一個人已經到了嗎?”
華國光答:“剛才到了。”
謝蘭生笑了:“我吃完了才想起來, 我走之前忘開窗了,有味兒,在那面談不太禮貌, 會讓別人也跟着抽煙, 哎,我這腦子。而且想想, 好像也太中規中矩了,無聊。”
華國光問:“那?”
“咱們改在公園談吧。”謝蘭生說, “就咱後頭那破公園兒……我現已經在裏邊了。你們倆從東門進來,走銀杏大道, 過水榭,到湖心島的‘愛晚亭’,咱們在這談《圓滿》吧。”
華國光說:“您……”
無語, 華國光想, 這個謝導還真讨厭“中規中矩”,也真喜歡“美”。
“今天是工作日,還是一大早,湖心島上空空蕩蕩的。”謝蘭生又道,“華國光, 你不是說這個人選非常适合演‘郎英’嗎?那就定在‘愛晚亭’談吧,風景好,能暢所欲言,10點看看破公園兒人多人少,要是人少,咱可以把二號演員也帶過來在這邊聊。等煙味兒完全散了,再讓後面的去工作室。”
“好吧……那我們這就出發了。”華國光想,幸虧他給頭兩個人都預留了兩個小時,要不然不夠折騰的。
“行,別忘記了是愛晚亭。跟男演員好好說說,先道歉。”
“行行行,知道了。”
謝蘭生又最後囑咐:“把劇本兒也帶過來。”
“知道了!”
撂下電話,華國光跟莘大影帝講了謝導的主意,挺不好意思,說:“謝導也是臨時起意,想在那邊好好談談,激發靈感。”他跟蘭生是好朋友,但對別人十分客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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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事,”莘野颔首,“走吧。”
“走走走。”華國光把風衣拿上,把大門鎖了,帶莘野去“破公園兒”。
其實,他們後頭的破公園兒根本不是破公園兒,而是“陶然亭公園”,在太平街上,其中最大的陶然亭更是中國四大名亭之一,與醉翁亭等等齊名,康熙年間就興建了,大匾額是齊白石寫的。
這還是個約會聖地,北京有句順口溜叫“要想成,陶然亭,要想散,紫竹院”。
兩個人從東門進去,入眼便是銀杏大道。
此時已經進入10月,而且由于劇烈降溫銀杏已經開始泛黃。四分之三還是綠的,四分之一變成黃的,有些葉子飄落在地,透着秋意。
不知是否是錯覺,華國光總依稀覺得,莘野走路步子極大,仿佛已經等不及了。
一路穿過銀杏大道,穿過水榭,走過拱橋,華國光和莘野二人終于來到了湖心島,愛晚亭。
謝蘭生卻沒在裏邊。華國光又有些納悶:“嗯?謝導呢?他又跑到哪兒去了啊……那個,我去找找,您先在這等一等啊。”華國光也是北京人,對誰都用“您”。
莘野點頭,走到亭前的湖水邊,望向遠處,讓湖光山色來壓抑悸動。
藍的水,黃的葉子,綠的草,紅的亭子,不似等閑山水。
莘野從來都不知道,眷戀、思念、深愛,這些東西,要離別的巨大苦楚去滋養和去孕育。它們仿佛野生的草,在被烈火焚燒過後反而更加瘋狂生長。
另外一邊,華國光才剛剛走進愛晚亭後的銀杏林,就見蘭生手裏捏着幾片葉子晃悠過來。
“謝導!”華國光叫,“嘛去了?”
謝蘭生忙加大步子:“你們兩個已經到了?這麽快?我以為還得一會兒,撿了幾片漂亮葉子想拿回去夾在書裏。”
“您可真是浪漫到死……”華國光說,“快點兒吧,人都到了。”因為莘野步子太大,他們才早到的。
“嗯,好。”
謝蘭生手拿着葉子幾個大步穿過亭子,看見一個高高大大的背影正對着湖面,便叫:“嗨!!!”
他事先沒問過華國光每個演員的名字,也沒看過每個演員的履歷,因此,他不知道對方是誰。《圓滿》是他自己寫的,他在創作的過程中已在大腦無數次地構建形象,無數次地想象人物,才寬郎英與李芳芳早就宛如活了一樣,有自己的經歷,有自己的性格,有自己的樣貌,有自己的氣質,這些東西由內而外,因此通常,一個演員對不對路、符不符合,謝蘭生在見到他的第一眼就能感覺出來。他并不想因演員們的過往角色先入為主,人是會變的。感覺對了,就試試戲,技巧如果也沒問題他會當場就簽合同。謝蘭生有時候也看作品,不過一般只做輔助。
聽到這聲“嗨”,那個男人轉過身來。
他背後是早上的湖,碧波蕩漾,清澈見底,幾只鳥兒正飛過去,他兩邊是高大銀杏,這世界上最古老的樹正漸漸變成金色,每一片的邊兒都是黃的,一些葉子在他腳下,亮澄澄的。
謝蘭生腿邁不動了,整個人都釘在原處。他愕然地望着對方。
那是……莘野……
莘野!!!
莘野眉眼還是一樣,可有些東西卻不同了,謝蘭生也說不太好,卻細膩地能感覺到。莘野還是威壓感強,驕傲,銳利,但似乎又……深沉了些。
謝蘭生的眼前好像再次揚起片場的沙、都靈的雪,也再次看到景山落日,紅彤彤的,刺人眼目。他就站在愛晚亭裏,雕塑一般。
好一會兒,謝蘭生才口舌幹澀,道:“莘、莘野。”
莘野靜靜地看着他。
謝蘭生想直沖過去,問他四年在幹什麽,再說說自己怎麽過的,說他的喜,說他的悲,如從前般互相抱慰。
但謝蘭生又想起來:莘野現在的想法是什麽呢?
他為什麽競争“郎英”?是因為喜歡《圓滿》嗎?是因為喜歡角色嗎?
還是……?
他對自己還有感覺嗎?有的話,是一點點兒?還是一如當初?
謝蘭生很莫名地畏懼起來。
他害怕。
可他不知自己究竟在怕什麽。
是怕莘野還喜歡他?他承受不住這樣的愛?會內疚、會抱歉?還是說……他怕莘野不喜歡他了,只是單純喜歡《圓滿》?看他已如看陌生人,而自己卻時常牽挂?
不、不可能,謝蘭生想,他不可能莘野怕不喜歡他,這沒有理由。
兩人對視片刻,華國光卻不覺有異,插入中間,道:“好了好了!咱們都去亭子裏吧!夠用了,一個石桌四個石凳!”
謝蘭生把思緒收回,拔腳往回走:“嗯。”
三人圍着石桌坐下,謝蘭生的腹稿打好,終于開口問出來了:“莘野,那個,你解禁了?”
莘野擡眸,語氣竟然不親不疏,就如演員對着演員:“解了,前幾個月被采訪了。”
“嗯。”被采訪,就說明是解了禁了。
頓頓,謝蘭生又問:“莘野,這幾年在做什麽呢?我看到了兩部片子,一部是……另一部是……都演的好。”前者是個好萊塢片,歷史片,1993年上映的,莘野還憑那個角色被提名了金像獎,後者是個香港片子,票房很好。
莘野語氣可謂和善,甚至謙遜,卻無端地給謝蘭生帶來一些生疏感,他說:“演了兩部美國片子還有一個香港電影,都還算是有些意思,最後一年因為沒有更好的角色,去演了話劇,在紐約。”
“……啊。”謝蘭生知道,很多演員會用話劇磨煉演技。在話劇裏,演員每一分鐘、每一秒鐘都暴露在目光當中,而對一個演員來說,當“焦點”是別人時如何表現最考驗功力。如果是演電影電視,只要鏡頭不帶到,他愛幹什麽就幹什麽,可演話劇卻不可以——他依然在舞臺上面。同時,話劇演員360度曝光,每秒都被全身特寫,不能只看被拍到哪,從頭到腳都要武裝。另外,後期技巧也不管用,他的表演是純粹的。
謝蘭生對莘野這麽喜歡表演還挺驚訝的。
對面,莘野又繼續講他過去的四年:“另外,也在繼父公司幹幹,幫幫忙。”
“嗯。”謝蘭生點點頭,猶豫了下,最後決定豁出去了,終于還是咬牙問對方,“那現在是……什麽打算?”
莘野笑笑,回答:“因為解禁,想回中國繼續發展。華人演員在好萊塢肯定會有一些限制,而香港,現在電影太同質化了,也太商業化了。《圓滿》劇本挺有意思,郎英角色有挑戰性,不像香港電影裏的那些角色那麽簡單,是最近我最感興趣的一個角色。”
“……嗯。”
謝蘭生想,莘野真是只為電影?對自己已沒感覺了?
好,他心情複雜地想,挺好的。
這時一邊的華國光說:“謝導!他太适合郎英一角了!兩個人的感覺太像了!連描述的外型都像!”
謝蘭生說:“我知道了,你閉嘴吧。”
他有一些惱羞成怒。
廢話,能不像嗎?
謝蘭生沒見過啥“TOP”,只看過書還有電影,感覺十分缥缈十分虛幻,于是,塑造“郎英”這角色時他是想着莘野寫的。對郎英的外型、氣質,甚至說話方式行動方式,包括口頭禪和習慣動作,他都參考了莘野,他沒想到對方能看到。
華國光無端被罵,十分莫名,只得到:“哦。”
“行了。”謝蘭生也公事公辦,對莘野說:“能講一講對郎英的個人理解嗎?”
“可以。”莘野儀态相當禮貌,仿佛湖邊相對一望全是蘭生的錯覺。在四年前莘野總是靠着椅背翹二郎腿,這會兒卻微微前傾,十指交叉,給了導演十足面子,甚至時不時地看看華國光,簡直讓人如沐春風。
他說完了愛與痛苦,謝蘭生又感到滿意,從一邊的文件夾裏抽出一張內心獨白,推給莘野:“能念一念這段話嗎?”
莘野只是略掃一遍,便記住了,擡起頭來,盯着蘭生,開始背:“才寬,你知道,人這一生就幾十年,每一分鐘都很寶貴。但是,若能知道什麽時候你跟我才會在一起,我希望中間時光可以全部被掠過去,二十年後也好,三十年後也好,五十年後也好,因為,我一定會非常痛苦,我很清楚。”
謝蘭生的睫毛一顫,只覺心尖全是酸澀,莘野此時漏出來的滔天情緒能将人吞噬,太可怕了。
不過,念完,莘野立即恢複了原樣,讓人知道那只是演技。
謝蘭生又拿出幾段讓莘野來試戲“郎英”,對方表現無可挑剔。
最後,輪到謝蘭生來做決定了。
謝蘭生在猶豫之後還是把合同給拿出來了。
從《圓滿》的角度來說,再沒有人更合适了。郎英一角本是照着莘野寫的,一模一樣,而且,莘野本身演技極佳,态度又好,還是一個gay,或者當過gay,能把握住人物心理,是郎英的不二人選。既然莘野喜歡角色,而自己在挑選演員,那就應該專業、職業,單單考慮這部電影,而非因為疑神疑鬼就把對方三振出局。
另外,從他自己的角度來說,謝蘭生發現他也不想一拍兩散——莘野在他的生命中是濃墨重彩的一大筆,不會變。雖然莘野沒感覺了,但是“朋友”還可以做,如果對方再次喜歡,那他……那他……也是可以認真想想。
謝蘭生把合同翻開,填了幾個名字,就遞給莘野。
莘野看看,簽了。
“喂!”華國光突然用左手手背啪地一打右手手心,“我這腦袋才想起來,你們兩個合作過啊!!那怪不得剛才你們一見面就開始寒暄!”
謝蘭生:“……”
“嗨!”華國光說,“我一直想,莘野被禁是因為替一個導演說好話,那個導演是誰來着,發現,哈哈哈哈是謝導啊!”在電話裏,莘野沒提演過《生根》。
蘭生不理華國光了,對莘野說:“我還要選才寬的演員,想留下來一起看嗎?”
莘野略一點頭。
“那行,”謝蘭生把東西收了,“那咱們就回工作室。”
“好。”
謝蘭生把手腕擡起,看了一眼“上海牌”手表,發現還有一些時間,便問莘野:“莘野,你來看過陶然亭嗎?”
莘野搖頭:“沒有。”
“那我帶你看看去吧,陶然亭是四大名亭,就在那邊,喏,那個角上,三面是水。”
他們沿着銀杏大道向陶然亭和慈悲庵走。謝蘭生與莘野并排,副導演華國光知道他們兩個想說說話,綴在後面。
謝蘭生一路走一路說:“陶然亭的名字取自白居易的一個名句:共君一醉一陶然。”
莘野沉默,問:“什麽意思?”
謝蘭生笑了,十分入戲,兩只手做捧酒盅狀,對莘野一拱手:“就是說,與君同醉,無比喜悅,說兩個人高水流水,是知己。”
莘野點頭,表示明白了。
走着走着,慈悲庵就在眼前了,陶然亭則在它裏面。
從元朝起,慈悲庵就一直都是文人名士聚會之所,一代一代,甚至包括戊戌變法、五四運動的文人名士。那些已經是過去了,可這建築從未變過。
也許因為歷史變幻而生出了莫名滄桑,謝蘭生就嘆了口氣,說:“莘野,真沒想到,咱們還能再次見面,還能一起拍戲。”
“嗯。”
“距離上次見面……馬上就要四年了吧?差兩個月就四年了。”
莘野回答:“1384天。”
聽到這個答案,謝蘭生有一些愕然。
莘野又說:“1384天16個小時。”說罷看看表:“零25分鐘。”那個時間在腦海裏滾燙滾燙,刻得極深,從未因歲月的研磨和時光的沖刷而褪色掉一分一毫。
謝蘭生問:“……莘野?”
莘野站住了,兩手插着風衣口袋,看着謝蘭生:“謝導,我剛才是演出來的。我擔心不“公事公辦”會拿不到這個角色,那……就完了。”他用盡了他的一切才勉強演出了不在意。
謝蘭生的呼吸一窒:“……演?”
“嗯。”太陽光從銀杏樹的縫隙落下,照在莘野臉上,也照在莘野的眼瞳上,他說:“謝導,事實上,在過去的1384天裏,我每一天都會想起你。”
謝蘭生的心髒發緊,好像正在被人攥着,那邊,莘野又說:“不……應該說,在過去的33233個小時裏,只要我是清醒着的,我每個小時……都會想起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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