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1 南國腥風

元月下旬，一行人終于到了閩州，落腳在閩州黎城佰草坊安排好的一處高宅大院之內。佰草坊閩州分部的主事之人叫盧沁方，這宅院便挂了盧府別院的牌匾。

盧府別院位于黎城東郊海濱，院子面積不小，種滿了閩州當地特色的花草樹木。高高的棕榈，大大的榕樹，一大片的刺桐花樹吐出了滿樹的紅霞。幾間主要的卧房都能望到不遠處的海濱。打開窗戶，南國濕潤的煦風裹着陣陣的海浪聲吹進了房中。海灣裏，一些漁民駕了木船出海捕魚，三三兩兩的船只被晨曦渡上了一層金色散落在海灣之中，似蔚藍的海面上盛開出的朵朵金蓮。

只是這南國的海濱，也不盡是煦風輕拂，暴風驟雨來臨之時，船覆屋傾也不過是須臾之間。

晌午，盧沁方到盧府別院來拜見沈慕瑤并陪同公主一行人共用午膳。飯後，沈慕瑤叫了盧沁方和阿禹古同去茶室詳談。

盧沁方乃中醫世家傳人，對稀罕的藥草，愈療之術自然關注。他告訴沈慕瑤，閩州一帶的氣候甚适合粟麻草生長。雖然官府嚴禁種植粟麻草，見到野生的也必須除之，奈何粟麻草利潤極高，難以禁絕。更有海匪，有組織有規模地種植粟麻草，制作百樂散，不僅販賣到東陵內地，甚至遠銷到外域城邦。

按理說，有粟麻草的地方就應該生有還靈草，但是這些販賣百樂散的匪徒見到還靈草便滅之，更是禁絕旁人私存還靈草。此前有幾個大夫想解瘾君子之困偷偷去野外采了還靈草，愣是被海匪滅了滿門。民間便無大夫敢私藏此草。長此以往地刈除，還靈草幾近滅絕。

沈慕瑤聽了閩州一帶的情勢，不覺皺起了眉頭：“盧先生，葉修年總督屯軍在沿海一帶，為何還會有海匪如此猖獗？”

盧沁方：“葉大人的海防軍，一是為防海外城邦來犯，二是平息叛亂以維護東南一帶穩定，三才是為剿滅海匪。海匪的特點是如散沙般勢力分散，海防軍難以聚力予以翦除。就猶如原上之草，野火燒過後，春風吹又生。東南一帶，大的海匪幫派，有淨海幫，海權幫，已經有了可以對抗軍隊的實力，不易制服。而且，葉大人每次大規模針對淨海幫剿匪之時總會出現各種問題。幾次三番剿匪不利，葉大人也只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沈慕瑤：“那葉詠音大人想廣泛種植還靈草，豈非不易？”

盧沁方：“坊間傳聞葉大人履新之後已經有刺客幾進府邸了。”

阿禹古：“盧先生可知葉大人獻安神燈一事？”

盧沁方：“有所耳聞。據說調息聚氣的效果甚好。但是那藥燈從何得來，怎麽用，老夫就不清楚了。”

盧沁方告辭後，沈慕瑤便叫葉婧宜盡早安排他們去拜訪葉詠音，恐日久生變。葉詠音得了信當晚便招待沈慕瑤一行到府邸用家宴。

葉詠音是葉修年的長子，歲數差不多有沈慕瑤和葉婧宜加起來那麽大。是葉總督先夫人所生。葉詠音的娘親在葉修年一次剿匪中為葉總督擋劍為刺客所殺害。葉修年續弦之後便把家眷安置在京城，不讓他們随軍。葉詠音也學了老爹，把一家老小都放在平京總督府，只身到閩州赴任。

葉詠音擔任的閩州府丞相當于閩州巡撫的副手，給他定的從三品官階。這閩州府丞的府邸雖說就住了一位老爺，宅子也是頗具規模，猶如一個大花園，各類南方奇花異草争相鬥豔。

葉詠音見到沈慕瑤畢恭畢敬地給她行了禮道：“詠音見過公主殿下。”

沈慕瑤面露微笑：“我本不是以公主身份到訪，詠音哥哥莫客氣。”

葉詠音專門請了黎城有名的大廚做了豐盛的閩州特色佳肴，配上剛溫好的桂花黃酒，沈慕瑤一行人等都用得十分惬意。家宴結束後，葉詠音帶着沈慕瑤一行在葉府園子裏四處走走，一衆護衛侍女遠遠地跟着。

在府邸轉悠，沈慕瑤和阿禹古十二分地留意起了這園子裏的一草一木。經過府邸庭院東面時，阿禹古留意到此處矗立的一座假山似乎有點不合時宜。假山後面好似還有一塊地方，只是沒有路可以過去。沈慕瑤此時也警覺起來，因為在濃郁的花草香的覆蓋之下，她似乎聞到了一股特別的藥草香味，走近那假山居然還聞到了淡淡的硫磺味。

此刻，阿禹古正在查看碩大的芭蕉樹葉下有沒有什麽特別的花草。他餘光所及之處，瞅見沈慕瑤有些不适，一個箭步就跨過去穩穩地把她扶住了。

“剛到閩州可能有些水土不服，我先進屋歇歇吧。”沈慕瑤說道。

葉婧宜趕緊上來攙住沈慕瑤：“瑤兒，沒事吧？我陪你去房間休息。”

沈慕瑤推開了葉婧宜的手：“婧宜，這可是彥欽第一次來閩州，你不陪他多轉轉？我無礙，休息一下就好。讓餘護衛陪我進屋歇會。”

葉詠音見公主不适，連忙帶着路，阿禹古端着個虛架勢攙住沈慕瑤進了葉府一間雅致的茶室。沈慕瑤坐到軟墊之上，飲了一口熱茶。

葉詠音關切問道：“公主現在感覺如何？”

沈慕瑤：“好多了。從來不知詠音哥哥喜歡種花養草，竟在此處覓了這麽大個園子。”

葉詠音：“此一時彼一時。在平京，花草樹木不易成活。不若此處，插根筷子到泥土中都能發芽。不種豈不是辜負了這南國大好的春光。”

沈慕瑤：“大人都種了哪些花草？可有稀奇之物也叫我們開開眼界？”

“都是閩南一帶的尋常草木，沒什麽特別的。再說我本不懂園藝之術，名貴的草木我也養不活。”葉詠音答道，神情卻有些細微的異樣。他随即轉移了話題：“聖上龍體可安康？沈公可好？”

沈慕瑤：“爹爹不錯，禮部的事情基本上由郭侍郎操持着，他不太操心。父皇自從用了安神燈，如今精神頭已經好了不少。”

阿禹古：“聽聞葉大人進獻給陛下的安神燈愈療效果極好，正想求教一二。”

葉詠音：“在下也不敢冒充行家。這燈是一位醫女所贈。在下用過一兩次，覺得确是好物，想着聖上龍體欠安便進獻了此燈。”

沈慕瑤：“那醫女現在何處？葉大人是如何識得的？”

葉詠音：“前兩年家父圍剿了海權幫的一個重要據點，從中解救出來一個醫女梅芸，我那時正巧在閩州，見她無家可歸便留了她在我爹閩州的府邸做府醫。我來閩州上任後，又接了她來我府邸做府醫。這盞燈便是她所贈。”

沈慕瑤：“那她現在何處？”

葉詠音：“我欲種植還靈草，梅姑娘想幫我。我們在樂坪城找了個隐秘的小島準備種植還靈草。此後，府中便遭遇數次刺客行刺。我怕此事連累了梅姑娘，便将她安置在了拂屏山中的一處秘所，與一戶信得過的江湖朋友為鄰。”

沈慕瑤：“那大人在樂坪城種還靈草可有種成的？”

葉詠音無奈地搖搖頭：“還靈草要以粟麻草腐爛的莖葉為肥方可生長。所以先有粟麻草再有還靈草。可朝廷律令嚴禁種植粟麻草，我身為朝廷命官，不能知法犯法。所以沒有粟麻草，還靈草一直未能種成。”葉詠音似乎不太想再繼續這個話題，趕緊說道，“若餘護衛有興趣，改日可帶你們前去會一會梅姑娘。”

沈慕瑤：“那太好了，葉大人明日可方便安排一見？”

葉詠音：“公主既已發活，葉某自當安排。明日我帶了梅姑娘去拜見公主吧。”

沈慕瑤：“不必。明日巳時我們在拂屏山東邊入山口見，煩葉大人帶我們進山一趟。只需跟醫女告知有藥材商人想一見。”

葉詠音：“那好。我今晚便飛鴿傳書于她，叫她明日在屋中候着。”

沈慕瑤：“此事葉大人也不用跟旁人說起了。我看彥欽好不容易來趟閩州，給他與婧宜創造些獨處的機會。莫總是跟着我四處亂跑了。”

葉詠音會心地笑着點了點頭。

翌日清晨，沈慕瑤以頭疼為由打發了葉婧宜和蕭彥欽去給她抓藥。

緊接着，沈慕瑤帶着思雨還有她用得比較順手的兩個護衛楊勇、聶超同阿禹古一起趕往拂屏山。

與葉詠音彙合後，沈慕瑤一行跟着葉大人到了拂屏山中的一處院落。

通向這院落的道路上設了好些機關，養了些毒物。為了保護這醫女，葉大人還真是用了心思了。這醫女竟然知道自己身處險境，寧願躲到這山溝裏來也不願意離開閩州。沈慕瑤不禁對這二人的關系生了些好奇。

到了目的地，沈慕瑤看見在郁郁蔥蔥樹木的掩蓋之下，兩處院落相鄰矗立在一道小溪的旁邊。前面的院落中挂着弓箭和動物的皮毛。後面一座院落中曬着好些草藥，還養着幾籠信鴿，地上跑着幾只禽類。沈慕瑤跟着葉詠音進了後面一處院落。

沈慕瑤一眼就瞟見了院落一側的一列暗箱，這一看就是南昱人養蠱的蟲箱。再看看曬的這些草藥，多是為了煉毒或者制解藥的。所以，這哪裏是什麽醫女，明明是個研習毒術的藥女。

沈慕瑤一行六人到了這院落，動靜不算小了，院子裏散養的一些雞鴨鵝見着生人來了都一個勁的撲騰叫喚着，卻不見有人出來迎接。往裏走，大白天裏屋子還算敞亮，一幹物件收拾得幹淨利索。摸一摸桌上的茶水，已經涼透了。

葉詠音也覺得奇怪，梅芸平日裏都躲在屋中，除了采藥很少出門。昨晚沈慕瑤說要來探望，葉詠音便飛鴿傳書給了梅芸，按理她應該在屋裏等候。葉詠音喊了兩聲梅姑娘，沒有回音。衆人便往醫女的卧房走去。還未走幾步，沈慕瑤便聞到了一股血腥味，她皺了皺眉頭，停了下來沒再向前挪步。阿禹古立刻明白什麽回事，趕緊沖到沈慕瑤前面推開房門進了卧房。

沈慕瑤剛擡腳朝卧房裏走，卻被轉身出來的阿禹古張開雙臂攔住了去路。“別進去，你會害怕。”阿禹古說道。

“她死了？”

“是的。葉大人趴在床邊情緒很激動，應該是那個醫女。”

沈慕瑤也不是沒有見過屍體，此前她還惡補了仵作的學問在平京西郊假模假樣地驗過一具女屍。

沈慕瑤推開了阿禹古的手臂進了屋。她看見葉詠音蹲在床邊淚流不止卻咬緊了嘴唇沒有出聲。葉大人手中捏着一條帶血的絲帕，帕上一角繡了一對鴛鴦還有一片紅葉和一朵梅花。這手帕當是從醫女身上取出的。

沈慕瑤鼓起勇氣上前一看，這醫女已經斃命，她身子被一床白布單草草裹住。這床白布單已經被血水浸透了。死者面部充血，露出的皮膚能看到淡紅色屍斑，表情卻似笑非笑很是瘆人。

沈慕瑤只記得曾在書中看到過凍死之人反而會産生炎熱的幻覺而脫掉渾身衣物，面部也因為凍得麻痹而産生苦笑的表情。沈慕瑤心中一驚，這醫女難道是被拉去做了……她不敢再往下想。阿禹古知道沈慕瑤害怕了趕緊把她拉到了身後。

沈慕瑤定了定神，吩咐道：“楊勇、聶超，你二人去把床上逝者翻轉過來，看看她的背後。”沈慕瑤此話一說，阿禹古立刻明白了話中之意，心中也是大吃一驚。

此時，葉詠音才慢慢站起身來開了口：“芸兒衣衫不整，兩位護衛恐怕不便。公主要看什麽還是我來吧。”

思雨一向膽大，她趕緊上前道：“我不怕，公主。我小時候可是國公爺從死人堆裏撿回來的。我幫你去看。”思雨說完便走到床邊，和葉大人一起松開了白布單檢查了屍體。

思雨：“公主，醫女全身就剩下件肚兜，身子完好，似乎沒有外傷也沒有污穢之物，不太像被他人侵犯過。她的小腹有些隆起……”

葉詠音看了思雨一眼，思雨沒有再說下去。醫女應當是有了身孕，孩子多半是葉家的吧。

待思雨給葉大人搭了把手把這醫女翻過身去，只聽見思雨一身慘叫，她即刻松了扶住死者的手躲到了一邊。

阿禹古故意站在沈慕瑤前面攔住她，但沈慕瑤已經探出頭去看了個清楚：這醫女背後之皮膚悉數被割下，傷口四周呈緋紅色，應該是用了千年炎珀用來保護皮膚的光澤和完整度所留下的痕跡。是何人竟如此兇殘，居然拉了一個孕婦去做人皮燈籠，簡直令人發指！阿禹古看見沈慕瑤眼中的驚恐，趕緊擋住了她的視線，拍了拍沈慕瑤的背安撫道：“快別看了，出去吧。”

沈慕瑤和阿禹古帶着思雨和兩個護衛出了房門，才聽見葉大人在房中泣不成聲：“芸兒，都是我的錯，我鬼迷心竅了非要留你在閩州。我只是想看看我們的孩兒長什麽樣再送你去平京。若是你早點離開這是非之地，也不至于慘死若此……”

許久，葉詠音才抱了醫女的屍身出了門，放在院子後面的一塊楓樹之下準備安葬。途徑後院時，還發現有一家四口的屍體橫卧在山坡之上，像是被毒死的。

葉詠音瞬間跪倒在了地上，伏在那死去的男子身上半晌不曾擡頭，只喃喃道：“李大哥，是我害死了你們一家啊！”

狹路相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