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喵
康熙四十七年九月。
熱河行宮。
太子胤礽面無表情跪倒在地,他曾經最為親近最為欽佩的父親,汗阿瑪,這個國家的皇帝正立在他的面前,用着自己從未聽過的冰冷聲音一字一句說道:“朕承□□太宗世祖弘業、四十八年于茲。兢兢業業轸恤臣工惠養百姓。惟以治安天下為務。今觀允礽不法……虐衆暴戾淫|亂……窺伺朕躬……種種惡端、不可枚舉……且允礽生而克母。此等之人、古稱不孝……若以此不孝不仁之人為君、其如祖業何。”[注1]
話音剛落,康熙驟然淚流滿面,而太子胤礽……哦,現在得稱呼他為廢太子胤礽則是冷冷的旁觀着一群宗室王公,權貴朝臣還有他的兄弟們強忍住眼眸深處的欣喜紛紛湧上前,跪在原地那是無動于衷。
甚至他回轉目光,垂首注視着自己跟前的那一片青磚,好似頭一回見到這般的花紋一樣,懶得分出一絲心情看康熙接下去的反應。在這樣的情況下,胤礽自然也沒有看到穿過衆人之間的縫隙,擡眸看向自己恰好看見自己轉頭的康熙,那眼中最後一絲希望如同泡沫般破碎。
康熙閉目流淚不止,撐着身邊人之手站起身,只覺得心肝肺一同熊熊燃燒着,他咬牙切齒一字一字顫聲往下說:“太|祖太宗之締造勤勞、與朕治平之天下、斷不可交付此人!”[注2]
胤礽身形搖搖欲墜。
康熙的一句句話如同刀劍般戳在自己的心頭。
不繼承大業,老實說他已經不在乎了,一番話中最讓他痛不欲生的并不是其他,而是生而克母這四個字。
呵呵。
汗阿瑪只會在自己面前說皇額娘是個溫柔又堅強的人,可是身為孩子的他呢?他又何曾見過自己的額娘究竟長什麽樣?到底是如何的人?
……孤沒養好,不也正是你康熙的錯嗎?
康熙的絮絮叨叨尚沒有結束的意思,先是表達回京之後便要高于天地太廟廢太子之事,随後又下令将太子一幹随臣,包括索額圖之嫡長子、次子以及詹事府不少官員直接就地正法,最後才令侍衛将廢太子直接送回京城。
頓了頓,許是思考了一會,康熙再次下令将廢太子留至明日,等明日天亮便直接送回京城。
說完話,康熙甩手便離開,而直郡王、宗室重臣們匆匆跟随在康熙的身影之後離開,剩餘的,沒有資格進入的朝臣們也不敢多停留一步,更不敢朝廢太子的方向瞧一眼,避開廢太子的身影急急離開。
周邊是一片寂靜,廢太子胤礽依然跪倒在地,沒有站起身的打算,也沒有多說一句話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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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名侍衛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後領頭的禦前侍衛深深吸了一口氣上前一步:“太……二阿哥,請。”
一時情急,他還險些用錯了稱呼。
二阿哥……
二阿哥是誰?
擡起頭漫不經心的看了眼那名侍衛,胤礽嗤笑不已。
他是太子……是這個王朝未來的統治者!
從他有記憶開始,汗阿瑪就不斷在他的腦海裏填充下這個印象。你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太子,雍容威儀,不得以弱示人。
而現在,這個被康熙填在他腦海中足足三十年的稱呼今日就又這般輕巧的被康熙摘去。
仿若什麽都沒有發生過一般。
說得簡單,說得輕巧!
胤礽的面色如同一張調色盤一般五顏六色變幻萬千,咬牙切齒憤恨不已。
見狀,幾名禦前侍衛相視一眼,帶頭者低語一聲:“二阿哥得罪了!”
不等胤礽給出任何回應,幾名侍衛齊齊上前一同用力将胤礽硬生生從地上拉了起來,連拖帶拽的試圖将他送往行宮住所。
“放手!”胤礽聲音冷沉,許是多年來的威嚴尚存,侍衛們下意識的松開手,可是下一秒鐘大家又反應過來眼前這位現在已經不是太子,而是即将被囚禁的廢太子。
一名侍衛心狠了狠,擡頭就想說話,可是望着眼神清明,神色平靜的胤礽,他的動作卻是停下了。
胤礽宛如過去一般平靜的走入自己的院子,院子裏亂糟糟的,一批批的宮人被兇神惡煞的太監侍衛們拖了出去,哀嚎哭叫聲許久不斷,也有胤礽親近的宮人伸出手試圖求救,可胤礽救不了自己,又何嘗能夠救到他們呢?
他不自覺的低下頭,專注地望着眼前的青磚路,眼眸深處透出一絲揮之不去的倦乏,不過胤礽的步伐未變,依舊穩穩向前直走入自己的寝殿。
太子寝殿內,侍立的都是他從未見過的陌生臉龐。他們臉上帶着的也不是昔日小心又獻媚的笑容,而是板着一張臉,冷着聲音請二阿哥好好休息後,便忙不疊的退出宮室,第一時間将大門緊鎖起來。
飯食,更衣,洗漱?
誰樂意伺候呢?
在皇宮這麽壓抑的地方呆久了,無論是誰心底裏都未免不是對于太子從天而降的慘景帶有一絲惡意的興奮,能夠不在面上露出幸災樂禍就已經是不錯的了。
胤礽自然也清楚。
他沒有責怪,也沒有大發雷霆。
沒有更衣,沒有洗漱,胤礽自顧自走到床榻邊,重重的倒在被褥間,他的雙眸直勾勾的望着床頂,若是有人現在在旁邊,大約會被這一雙黑眸吓一跳。
這裏面積聚着多少厚重的陰霾,充斥着多少說不清楚的恨痛悲怒。
但他沒有想多久,又想起康熙的那一番話,尤其是那四個字又一次在他心頭躍起。
胤礽側着身體,從自己的枕頭邊翻出一本陳舊又泛黃的畫冊,畫冊是曾經伺候過仁孝皇後的嬷嬷離宮之前留給他的。他打開畫冊,靜靜的注視着圖冊中每一頁上所繪畫的皇後。
裏面的仁孝皇後尚且年輕,瞧着發型還尚未出閣,許是應該在赫舍裏家中時所繪制的。
有仁孝皇後拿着小魚幹,與四五名姐妹們一同逗弄着地上的小貓的畫像,也有仁孝皇後抱着一只圓滾滾的小貓,親昵逗樂的畫像,還有仁孝皇後繡花,小貓逗弄毛線球的圖像……形形色色約有十數張。
……若是自己是那只貓,能和自己的額娘見一面都好。
胤礽怔怔的想着,他小心翼翼的抱着這一本畫冊,抑郁難當的蜷縮成一團,靜靜地卧在床鋪上。他懶得蓋被子,也沒有心思入睡,硬生生睜着雙目凝望着床頂,直到窗外投來隐隐約約的光芒他才逐漸覺得渾身熱了起來,一陣睡意湧上心頭。
罷了,罷了。
他順從着睡意,閉上了雙目,不知不覺中畫冊滑落到一邊。
不多時,一名小太監推開寝殿大門,擦着汗喊着:“……二阿哥,時辰到了。”
屋子裏一片寂靜。
小太監茫然失措的等了好一會,才忐忑不安的再次喊話:“二阿哥……二阿哥?”
“慢吞吞的做什麽?若是遲了時辰報上去還有你們的好果子吃?”一名侍衛在外頭怒喝着:“還不快點進去給太子更衣洗漱!”
“是——是!”将事情交付給小太監,懶得動彈的老太監獻媚的笑着,又一腳踢在小太監的屁股上:“傻貨!還不進去把廢太子拖起來!”
“一起進去吧,早點做完早點上路。”侍衛沒好氣的喝了一句。
“是,是!”
一群人氣勢洶洶的湧入,老太監剛想發發威,就見着廢太子閉目躺在床上一動不動。他心中一慌,不止是他緊随而入的宮人們也是沒由來的一陣恐慌,禦前侍衛疾步上前伸手輕探廢太子的額頭,滾燙的溫度讓他面色劇變厲聲呵斥:“快!快去請太醫!”
一早上,行宮裏便亂糟糟的。
康熙輾轉反側一晚,根本沒有好好休息,此刻聽到外面的響動更是一肚子的惱火:“梁九功!外面到底在做什麽?”
梁九功匆匆而出,又急急而入險些摔了個大馬趴:“萬,萬,萬歲爺!出,出事了!”
“什麽事大驚小怪的!”
“太,太子爺……不!不!不!是二阿哥,二阿哥……”梁九功平素順暢的舌頭今天确實莫名的不聽話,怎麽也說不清楚一句話。
“……胤礽?胤礽!胤礽他怎麽了?”再憤怒,再傷感,康熙不能否認胤礽在他心中的地位。聞聲便知道定然是胤礽出了大事……康熙只覺得剛剛消退的火氣又開始焚燒自己的心肝肺。
“……二阿哥,二阿哥高熱不起!”梁九功終于将話說清楚:“太醫說……太醫說二阿哥的症狀似同十八阿哥!”
這個消息如同雷鳴般在康熙的腦海中炸裂,同時也讓他搖搖欲墜。康熙哪裏還有平日的冷靜,竟是衣着不整便狂奔而出,朝着二阿哥所居住的院子跑去。
梁九功帶着宮人追在後頭,竟是發力也趕不上康熙的步伐。
院子裏,一片嘈雜和混亂。
太醫一來就發現二阿哥的情況不對,又是用針又是囑咐宮人立刻去煮藥,可這高熱卻半點沒有褪下的跡象。
見着康熙來,衆人急急跪下請安。
康熙顧不得在場所有人,連忙上前幾步靠在床邊愣愣的望着胤礽的面容,心中一陣恐懼。
“保成……保成!”他忍不住輕聲呼喊着。
也許是聽見了康熙的呼喊,床榻上胤礽的睫毛微微顫抖着,喃喃的聲音康熙聽不清楚,他忙低下頭貼在胤礽的嘴巴,想要聽清楚胤礽究竟在說些什麽。
“……若是,若是……額娘……在……”胤礽只覺得身體像是被無數雙手撕扯着,又猶如是回到孩童時期,偶爾一次生病的他哭鬧着要皇額娘,被汗阿瑪摟在懷中安慰的時候。
現在想來,那個時候真是太好。
胤礽呢喃着,随即整個人陷入了黑暗之中。
等他再次有知覺的時候,已經不知道是多久以後,從鼻尖裏可以嗅到絲絲潮味,讓他忍不住皺緊了眉頭。
更為奇怪的是胤礽總覺得有濕漉漉的東西在自己的身體上滑動着,像小狗一樣在他的脖子上拱來拱去,碰觸他的臉頰和耳朵,乃至身體的每一個部位——!
胤礽驚吓的睜大了眼,猛地原地躍起,發出憤怒的“喵——!”
嗯?
嗯??
嗯???
他沉默一瞬,又試圖開口:“喵……”
“喵……”
“喵!!!”
低頭看去,毛絨絨的小爪子告訴胤礽一個事實。
他,變成了一只貓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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