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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場雨一直持續到了第二日早晨,春初時節和着風雨,晨間有些微涼,天香睜開眼自床上下了地随意披了件外衫走到窗口,擡手推開木窗,縷縷夾雜着濕氣的風灌進屋內,驅散剛睡醒的迷茫,她倚在窗邊眺目遠望,煙雨蒙蒙裏,古樸的城鎮也剛剛蘇醒,來往人群臉上生氣勃勃。

雨滴在湖面帶起層層漣漪,兩岸樹木蔥郁,當真是春雨潤萬物。

馮素貞就在這樣的煙雨裏撐着油紙傘款款而來,步履輕盈勻速,一身素白男裝襯得身姿玉樹一般,清逸絕塵。

天香忍不住輕輕一嘆,這就是天下第一美人,馮素貞啊。

随即轉過身走到銅鏡前洗漱,剛穿着好,便聽到樓下傳來熟悉的聲音,随後木制樓梯上腳步聲愈發近了。

心中數着一、二、三……門外果真響起了敲門聲,“天香,是我,你醒了嗎?”

天香微微一笑,無奈地起身,門一拉開便對上門外白衣俊顏,她笑容如玉,美麗惑人,語調明快,擡手将帶來的東西湊到天香眼前,“你看,我帶了什麽給你?”

天香的目光投向她送到眼前的紙包,聞到一陣甜香,露出開心的神情,“是什麽好吃的?”言語間側着身軀讓馮素貞進到屋裏。

二人圍着桌旁坐下,馮素貞将帶來的東西在她眼前攤開,果然天香眼前一亮,露出孩子一般的興奮,“這些是……蘇式糕點?”

馮素貞點點頭,含笑示意她嘗嘗,天香點頭迫不及待的送了塊棗泥糕到嘴邊咬了口,松軟香甜的味道頓時在舌尖蔓延開來。

雖然從前宮中的禦廚也做過這些讨她的歡心,但味道終究比不上這蘇州城的正宗地道。

一早送上門來的甜食無疑為天香帶來了好心情,她繼而又開始嘗着旁的糕點,百果蜜糕、蜂糕、花糕、棋子糕……

馮素貞眼帶笑意望着她,不時為她倒一杯水,“看你一直拿着甘蔗,便猜想你應當是喜歡這些甜食的。”

天香點頭,抹了抹嘴角,撚起一塊油酥餃湊到馮素貞嘴邊,“我知道你不喜歡吃甜膩的東西,這個不甜也不膩,你嘗嘗。”

馮素貞笑笑,搖首,“你吃吧,我不餓。”

天香點頭,“好吧,你本來也不貪吃這些,那全部都是我的,也不給素素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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馮素貞見她孩子一般,搖首笑笑,眼中閃過自己也不曾察覺的寵溺,“從前我們關系一定很好,不然你怎麽将我的喜好記得這樣清楚。”

天香聞言,動作頓了片刻,垂眸輕輕應道,“從前我們确實是很親密的關系。”

馮素貞未曾察覺她突如其來的低迷,反而是心中前所未有的踏實溫暖,自從見到了天香,她便有了這種感覺,再不像從前一樣覺得這寬闊天地間只有自己一個人孤獨地活着。

吃完了馮素貞帶來的食物,天香滿足地趴在桌上,有些懶懶地,她側頭笑望着身旁的人,“你一大早就是特意來給我送好吃的麽?”

馮素貞笑了笑,“我還給素素姑娘送藥來,況且,昨日匆忙,我尚且想與你多聊一聊。”

天香聞言眯着雙眼,悠悠道,“你帶本大俠去逛逛這聞名天下的蘇州城,我同你随意閑聊也不是不可以。”

馮素貞喝了口茶,順從地抱拳,“在下恭敬不如從命。”

天香噗嗤一笑望着他俨然一副公子做派,忍不住罵道,“你這人,做慣了男人麽?怎麽還是這副樣子。”

馮素貞聞言露出一絲尴尬,解釋道,“說來慚愧,也不知為何,只有穿上男裝,做着男子我才倍感踏實欣慰。”

天香聞言沒有接話,轉頭将目光投向窗外,雨不知何時已經停了。

一時室內陷入靜谧,他二人一人望着窗外一人望着對方,直到素素的聲音在門外響起。

“公子,我送早飯來了。”

天香打了個嗝,嘆息一聲望向馮素貞還是走去開了門,“今早吃什麽?”

“清粥小菜,公子你最近食了過多游魂,對腸胃不好,也該淡淡口味了。”

晨間女孩兒的音調綿軟裏裹着一絲撒嬌的味道,屋內白衣身軀微微一動未曾轉身。

“咦,馮先生也在呢。”

天香點頭,“素素,我不餓了,你自己吃這清粥小菜吧。”

“不行,這是我特意借了客棧廚房親手為你做的!”

“啊——”

天香最終半是央求的邀請了馮素貞一起吃,得意讓自己的胃免了太撐。

自素素進屋後,馮素貞明顯變得少言,天香只當她從前也是如此同不熟之人難說上幾句話也未作他想。

一個早上便在她偶爾逗笑素素幾句的氛圍中過了一大半。

飯後馮素貞為素素把脈,她一時無聊去客棧後院溜了一圈透氣。待天香回房時,外面的雨已經停了,馮素貞已經為素素把了脈,收好藥箱見靠在窗前的天香神色寧靜,目光裏裹着淡淡惆悵。

馮素貞是好奇的,面前的這個人從前與自己相識,可是即便失了憶她還是能夠感覺到二人之間曾發生過什麽。

“要不要出去走走。”天香轉頭,馮素貞已經立在她身後正含笑問她。

天香吸了口空氣裏雨後的濕潤氣息,一時清爽,便有了興致,點點頭,“好啊,你對這裏比我熟。”

馮素貞笑道,“在下一定讓聞臭大俠盡興。”

“哼。”

素素望着窗前的二人,心中劃過一絲異樣,直覺得二人伫立在一起登對得有些礙眼,起身開口道,“公子,我也要去!”

天香聞言正欲點頭,馮素貞卻先開口勸道,“素素姑娘大病初愈,外頭雨後仍有寒氣,還是暫且不要出去為好。”

素素姑娘聞言沮喪而懊惱,垂頭不再說話,天香無奈地搖了搖頭地走到素素跟前,雙手搭上她的肩,耐心地安撫,“你好好呆在房中再休養一日,我出去踩點,有了好玩的去處也好帶你再去,還有啊,晚上回來你彈琴給我聽好不好?”

素素聞言,很是受用,面帶羞怯笑着點頭,“好。”

馮素貞不知何時已經将目光投向窗外,風吹着幾縷發絲劃過面頰,一雙美麗的眼眸格外地幽深。

天香催促的聲音響起,她點點頭随她一道出了悅來客棧。

二人都是一身男裝走在蘇州街頭,又都是模樣俊美,難免引來了路人觀望。

天香扯了扯馮素貞的衣角,湊近她耳邊低語,“昨日你是怎麽同那位招親的姑娘說的?”

馮素貞望着她面上閃過一絲尴尬,老實道,“我說自己已有嬌妻。”

那一瞬,天香只覺得天地間所有一切都不再重要,他二人似乎從未有過分離和隔閡,他還是那個她心中愛慕不已的絕色驸馬馮紹名。

卻終究也只是那一瞬,過了總要歸于平靜,她擡起甘蔗戳了戳他的心口,“你這人怎麽這樣喜歡撒謊騙人?”

馮素貞面上劃過一絲悵然,“我不記得自己的一切,說什麽本身都是謊言,又有何區別。”言罷留下天香向前走去。

天香望着她清瘦的背影,嘆息一聲,“馮紹名……”

二人午飯是在一家河岸小酒館吃的,叫了些江南特色小菜,天香吃的心中滿足,喝的是桂花釀,溫馨美味。

飯後馮素貞帶她撐船游湖,樸素小舟二人坐在上條,衣衫飄揚,碧水藍天,好生的風流肆意。

“天香,你同我講講從前的事吧。”馮素貞坐在船尾,慢悠悠劃着船槳,天香坐在另一頭一面吃着甘蔗一面觀賞着湖光□□,聞言擡着悠悠目光神色複雜地望着她。

好一會兒才緩緩開口,“你不記得了,我從前認識你時你還是‘馮紹名’……”

馮素貞握漿的手不知為何停了片刻,靜靜地望向船頭的那人,等着她道出更多的故事。

湖面上微波粼粼,東風輕輕拂過面頰,馮素貞的眼眸愈發明豔動人,她在那故事裏拼湊着自己從前的點點滴滴。

只是很久以後她知道了一切,才開始去思索坐在船頭說故事的人究竟懷了一中怎樣的心境去為她描述了那樣一副動人的畫卷。

那樣的感人至深,那樣的輝宏地一個謊話。

天香的故事其實概括來着實簡單,不過是馮素貞女扮男裝為父洗冤,和李兆廷情深不悔,彼此相愛。

那故事裏的天香太不重要了,她在那江南□□裏挂着微笑,将自己在馮素貞的過往裏淡化得幾近過客。

夜幕降臨時二人行在擁擠的街頭,四處已經點亮了燈火,天香停下來擡首望着他,“馮素貞,記憶是倒在掌心的水,不論你攤開與否,它都會自手間流走,忘記了也無妨,往前看吧。”

馮素貞雙眼望着她,這個突然出現在自己空白生命中的人,分明她站在眼前,為什麽自己卻覺得心慌。

果然。

天香側頭,望着遠處燈火,露出笑容,“再過幾日,我便要離開這裏了,還要去看看別的天地呢。”

馮素貞什麽也沒有說,卻伸手擁住她,力道不輕不重,帶着珍視,“我舍不得你。”

天香拍她的背,輕輕呢喃,“紹名,我也舍不得你啊。”

可是怎麽辦,紹名,我沒有留下來的理由。

二人在街頭分別,馮素貞目送天香轉過身,燈火闌珊,她背影清瘦孤絕,讓人很想擁抱。

終于忍不在喚她,“天香!”

那日轉身,燈火裏,她臉上的淚泛着光,馮素貞已經到了跟前,“為什麽要哭?”

固執地問着同那日烏衣巷一樣的話。

天香搖首抓着她的衣襟,“你要好好做回馮素貞。”

言罷推開她轉身跑走。

馮素貞的懷抱空了,久久不願離去,她開口卻沒有發出聲音。

她想說,天香,我不喜歡做馮素貞,你把馮紹名描繪得這樣好,我一直做馮紹名好不好?好不好?

我知道,在哪個故事裏,你終于還是埋藏了一角,不肯讓我看見。

你甚至不曾說過你與我如何相識,除了名字,你甚至都不曾告訴我你的身份。

這樣欲蓋彌彰,我怎麽能裝作若無其事地任由你如此。

天香一路奔回客棧,素素屋內亮着燈火,想必是擺好了琴在等她回來彈奏。

天香沒有去驚動她,而是輕聲回房脫了鞋襪将自己扔進被窩裏,蒙頭大睡。

睡一覺吧,醒來後也許又是一片新天新地了。

素素在房中等了一夜,卻終究是失望了。

作者有話要說: 電腦不在手,試試手動更文哈哈

☆、坦誠以對

天香沒有想到晨間一打開房門便會對上素素姑娘一雙紅腫的眼,姑娘柔軟的哭腔在晨間像是涼水澆在天香剛自昨日疲憊中緩解的心上。

酸澀,驚愕,但又感同身受。

“公子,你說了要聽我彈琴的。”

天香将她拉進屋內,面上劃過歉意,“我昨日回來太累,就睡着了,對不起啊素素。”

少女在她身邊嘤嘤哭泣,“公子,你會不會有一天不要素素了?”

天香聞言長嘆一聲,拉着女孩相對坐下,語重心長,“素素,我不會抛下你,但你終究是個小姑娘,将來會遇到心儀的人,然後離開我嫁給他對不對?”

素素聞言卻猛烈搖頭,神情裏固執多過羞澀“不對!我心儀的人就在眼前,我不會嫁給別人!”

雖然心中已經有了這樣的認知,可是真正從素素口中說出來時天香還是覺得詫異和懊惱。

她詫異自己并不是馮素貞,扮起男子來絲毫也不潇灑溫柔,怎麽還會有女子喜歡;她懊惱自己一時大意從未考慮過身旁是個最易情窦初開的豆蔻少女。

可是不論怎麽樣,天香不是馮素貞,她也不會再去走從前的老路,不能編謊話,不能猶豫不決,要幹脆地斬斷本不該存在的情感。

将傷害變得微小。

于是天香下了決心,唇邊扯開一抹笑容,随即起身轉向素素,将外衫自身上脫下來,然後執起她的一只手貼向自己的胸口。

心髒在跳動,一如那年她親手一層層解開馮素貞的裹胸布一般,傷害總是劇烈而突然。

素素如觸到刀口一般,驚愕地踉跄退後,一瞬臉色蒼白,“你……你是……怎麽會這樣?”

天香愧疚地望着面前被震撼和打擊的少女,想要安慰卻發現無話可說,傷害是真的,欺騙是真的,有意也好,無心也罷,終究錯了就是錯了。

“素素,你不能對我存這樣的心思,因為,我和你一樣也是女子。”

原諒我用這樣直接的方式讓你知曉真相,或許有一日你會感激我在你深陷之際讓你清醒,而不像我,知道的那日,已經泥足深陷。

那些過往,那些情感是心中永遠不會結痂的傷口,潰爛着,藥石無效。

素素哭泣着奔出房門,天香擔憂地跟出去,卻對上馮素貞白衣清俊的身影。

她不知道馮素貞站在門外多久,聽到了什麽,她只是突然想起過往,想起他二人之間的結。

天香換了副冷漠的神情面對着馮素貞,連語調也透着冷,“對不起,今日我沒有心情和你閑聊。”

她轉過身正欲關門,卻被一只手拉住,那人目光寂靜,直抵人心,“不要自責,你只是适時制止了素素姑娘錯誤的情感。”

天香的身軀猛一搖晃,一時心中某處傳出痛楚,她臉色變得蒼白,扶着門框的手蒼白用力,随即轉過身,一字一句地問他,“你說,那是錯誤的情感?”

馮素貞愕然,不知她怎麽了,她繼而又問,“女子愛上女子在你看來是否很荒唐?”

馮素貞靜默不語,她伸手去扶天香搖搖欲墜的身形,卻被奮力推開,天香呼出一口氣,轉過身背對着她,“馮素貞,你回去吧,就當從未見過我。”

門被重重合上,一時隔開了屋內屋外兩個世界,屋外人手仍舊半舉着,虛空中五指緊緊卷曲,頹然狼狽,眼中死灰一般,看不見絲毫光亮。

屋內人貼着門跌坐在冰冷的地上,面上滿是淚水,她想着這四年來,原來自己從未放棄要等她給一個答案,然而這答案是這樣殘忍。

慧極,必傷。情深,不壽。強及,則辱。這說的就是如此麽?

馮素貞那日何時離去的天香不知道,只知道她真如自己說的那般,那日後就沒有再來過。

原來,執着從來都只是天香她一個人的事情。

對于馮素貞天香是含了一絲絕望的,一如那年追到京城外的小樹林去,她借由追回張紹名的借口無非是想再去見那人一面,再确定一次。

不是沒有放手的覺悟,只是心中長了一根倒刺,拔不出來,她暗自下過決心只要馮素貞有一絲要留下來同她一起或是帶她離去的念頭,她一定不顧一切地随她去了,什麽李兆廷,什麽女兒身,她通通都不在乎。

然而,馮素貞沒有,她站在李兆廷身側,二人郎情妾意,甚至一起開着撮合天香與張紹名的玩笑。

天香起身搬了凳子走到窗前坐下,托着頭望着蘇州城的繁華,心中寂然。

那時将張紹名留下,其實為的不是自己,那是父皇的一道懿旨,張紹名必須留下輔佐新皇,若留不住,必殺之,天香是不想張紹名死的,她也确實更想他留下輔佐自己剛繼位的皇帝老兄。

對張紹名,說不感動那都是假的,怎麽可能不動容,一個人不求回報的愛着自己,願意為了自己抛棄自由,甚至至今未娶。

她也曾努力地去接納他,想要彼此都活得幸福,可是這做起來太難,他們在京城的街頭并肩行走,那樣自然又那樣平常,以至于少了情人最該具備的一切心理與情愫。

終于男子停在原地,眼中失落但仍舊懷着包容和愛慕之心,他擡手輕輕落在她的肩頭,語調很慢,“天香,不必如此,我們可以再等等好不好,等你對這個世界真正絕望的哪一天,等你不再期望的那一日,你再來将就我,讓我試試能不能給你幸福。現在,還不是時候。”

那是第一次,天香落淚為的不是自己不是馮素貞,而是面前待她勝過一切的藍衫男子,為他這樣厚重的愛。

真的無以為報。

……那日天香在客棧的窗前坐到黃昏日落,想着從前的許多事,一個人孤獨又寂寞。

素素終于還是推門而入踏着落日餘晖,身影纖細優美,雙眸依舊紅腫,但清澈平靜。

天香擡眸靜靜等她開口。

“往後我還是跟在公子身邊。”

她轉身離去,天香喚她,“素素,天地這麽大,眼前的都不算什麽,我會帶你去看更多更好的風景。”

女子沒有作聲,背對着她點頭,落日将二人的身影拉長隔開,像是一條橘色的河流。

随後的幾日,二人游遍了蘇州城的大小去處,很嘗了些美食,看了些美景。

終于在某日黃昏天香決定離開蘇州了,只是走前她終究還是控制不住自己,想去同馮素貞好好道個別。

只是她沒有料到,那一去,她便沒有走成了。

☆、不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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