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

春日陽光自縫隙進入屋內,驅散一室昏暗。

屋內簡陋,除去一張桌椅,一張床鋪,便只堆了些書本。

清瘦的人側身蜷縮着躺在床上,睡得并不安穩,蒼白的臉上布滿汗水,口中喃喃自語。

掙紮,扭曲,痛楚,還有好多好多鮮血染紅了夢境,驅散了想要窺探更多的心思,猛然睜開眼,自床上坐起,汗水浸濕了衣裳貼在身上變得冰冷寒冷,她曲腿環着雙臂,雙目變得空洞。

腦中嗡嗡作響,一時分不清日月星辰,幾天了?她是不是已經離開了?

“天香……”

“你叫我?”

門被猛然推開,女子一襲丁香色衣裙,身影明豔,笑容靜美,宛若春日裏樹梢上明豔的花朵,手上的甘蔗一下下敲着。

她究竟在外頭站了多久?

馮素貞急忙要下床,但身體太過虛弱,一時有些暈眩,恍惚間已經被一雙手扶住,“躺着吧。”

馮素貞點頭,果真順從地讓她扶着自己躺好,任由她為自己蓋上被絮,望着她在床前落座。

“我以為你已經……”

“本來是要走了,去醫館裏沒有見到你,聽說你舊疾犯了,便托人帶來這裏。”天香把玩着手上的甘蔗,神情尋常。

馮素貞望着眼前着女裝的人,一時陷入恍惚,腦中似乎有什麽一閃而逝,來不及捕捉“你這樣,很好看。”

天香莞爾一笑,側頭望着她的臉,伸手自然地拂開她搭在額上的發絲,低聲道,“那是你不穿女裝。”言罷想到什麽,眼中閃過一抹暗色,繼而問她,“你幾時有什麽舊疾,我怎麽不曉得?”

馮素貞輕輕轉身背對着她伏在枕上,聲音低悶,“是中了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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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音未落,便覺頭頂多了一道陰影,佳人伏在上方,一臉擔憂焦急,她一愣,随即平躺着與她對視,平靜道,“無妨,雖一時半會兒解不了,卻已經不會致命了。”

“多久了?”天香依舊伏在她上方,皺着眉,神色鮮明,馮素貞靜靜望着,心中淌過一絲溫柔,或許還有別的什麽,只覺得這真是與她相認以來見過她最生動的表情了。

那感覺,熟悉得讓馮素貞茫然。

“已經有兩年了。”

天香聞言長吸一口氣,面上染上一絲痛意,“和你如今失憶有關吧?”

馮素貞點點頭,“我翻遍醫術,廢了許多力氣,解了大半,如今也只是偶爾發作時疼了些。”

一滴淚落在她的面上,對上上方那一雙動人水眸,心中分明驚愕又忍不住喜悅。

天香側頭狼狽地抹了抹眼睛,随即起身坐直,“我一直好奇,你既然失憶了,怎麽還記得如何看病?”

馮素貞聞言,露出一絲笑意“原本是不記得了,只是某天無意間翻閱醫術,便又想起了從前腦中的藥理,大概是本能驅使吧。”

“本能?”天香重複道,言罷頓了頓,四下打量起她的屋內,“你就住在這裏。”

心中的酸楚愈發濃厚,轉過頭望着馮素貞,“馮素貞,對不起。”

馮素貞聞言搖首,“天香何苦道歉,我這樣不是你造成的。”

天香搖搖頭,“不是……”低低啜泣,卻終究未作解釋。

天香只是覺得當馮素貞吃着這些苦的時候她本應該陪她一起的,然而她卻遠在京城,錦衣玉食,高枕無憂。

她自認自己最見不得馮素貞受罪,然而事實是她從未改變過什麽。

良久才道,“我不走了馮素貞,我不走了。”

馮素貞愕然,雙手緊握,張了張嘴,最終什麽也沒有說。

天香不是一時沖動,她在心中想過的,且想得再簡單不過,李兆廷、馮少卿皆不知去向,她不能讓這蘇州城裏只留下一個不記得前塵過往,一片空白的馮素貞。

她要留下來,她要遵從自己的心,再任性一次。

“你啊,從前多麽了不起的一個人,如今過得這樣清貧。”

馮素貞搖首笑笑,“我本來只是醫館裏的坐堂大夫,能掙得多少?再說,一個人,也不想要太多東西,便一直這樣簡樸地過着了。”

“好在隔壁尚有一間房,我與素素搬來也好擠一擠,對了,外頭還有小院子,咱們還能種些什麽!”

馮素貞靜靜躺着,耳邊是她細軟的嗓音,心中歸于平靜踏實,慢慢的又生了困意。

又做起了夢來,夢中是大紅喜房,有着喜慶紅裝二人,她看不清她們的臉。

“我喜歡的人不是你。”

“那是誰?”

“我不告訴你。”

馮素貞是被屋外的熱鬧吵醒的,她聽得出是天香的聲音,但顯然還有旁人。恐怕她的小院還是頭一遭這般熱鬧,睡了一覺,痛楚已經消了大半,她起身尋了件外衫披上,理了理淩亂的頭發,随即緩緩向門走去。

小院裏天香手擒着甘蔗指揮着兩名粗壯的男子搬着桌椅板凳,面上神色有絲不耐,顯然不大順心。

“我說,讓你二人搬些東西廢了好半天功夫,有什麽出息!”

那二人被她這麽一說顯然也不高興起來,“姑娘真是不好伺候,來時你也沒說自己住的這般偏遠,我二人搬着這些東西走了這麽多路,到了連口水也沒喝上!”

天香聞言癟嘴,“你把手上的活做完了,自然少不了你水喝,還有啊,小聲些,那屋裏住着位書呆子,此刻正睡着,吵醒了有你好看!”她言罷轉身,正對上馮素貞似笑非笑的臉,面上劃過一絲不自然,偏頭道,“呃……你已經醒了啊?”

馮素貞點點頭,疑惑地問她,“這是做什麽?”

天香聞言露出得意的神情,“我瞧你這裏什麽也沒有,寒酸的不行,所以去胡亂添置了些,怎麽樣,感激我吧?”

馮素貞望着面前微微仰頭唇邊帶着笑容,眼中含着期盼的臉,心中像是羽毛輕輕鋪着,“只是讓你破費了。”

天香擺擺手,倚在一旁的柱子上,“客氣了。”

馮素貞笑笑,随即走到她身後,望着她開口,“素素姑娘呢?”

天香咬了口甘蔗,抿着唇,随即開口,“買菜去了,晚上我們吃頓好的,她說自己廚藝尚且過得去,我便有些嘴饞了。”

“唔。”馮素貞點點頭,将目光投向天邊,晚霞色澤美麗迷人,她入神地觀望。

天香側頭望了她一眼便轉頭自顧自啃着甘蔗,很快那二人已經将所有的東西擡了進來,沖天香要了銀兩便匆匆離去。

一時間天香望着滿園裏自己買來的大小物件,有些茫然挫敗,她挑了張桌子坐在上頭晃着腿,望向一旁寂然的馮素貞,“喂,有用的,東西買回來了,怎麽歸置,便要看你了。”

馮素貞因着她那一句“有用的”發愣她卻自顧自繞着那些物件打轉,口中喃喃自語,“這個這個這個還有這個都是給素素的。”

馮素貞的臉色在晚霞中漸漸的暗沉,卻在她下一句,“剩下的都是給你的了,來來來,我們一起搬進去呀!”

馮素貞與她二人吃力地伴着那些她買來的東西,桌椅、板凳、書案等等。

“你自己呢?都挑了什麽?”二人歇氣的空餘,馮素貞遞給她一方帕子随口問道。

天香望她一眼不以為然,“我自己沒有碰到喜歡的。”

馮素貞點點頭,一陣風過吹着天香的頭發,一縷被吹到了她的臉頰,馮素貞的手擡了又擡,目光一直呆呆地落在那張明豔的臉上。

“你看着我做什麽?”

“沒有,我沒有想要撥你的頭發。”

生平第一次,天香發現馮素貞也有這樣窘迫呆愣的時刻,忍不住捧腹大笑起來,好不容易忍下來,眼角尚有淚水,指着她,“你這個書呆子。”

素素姑娘在黃昏裏推開院門,踏着餘晖滿載而歸,“小姐,快來搭把手,好沉。”

“來了來了!”天香擡腳才走了兩步便被一只手拉住,馮素貞笑道,“我來。”

她走過去彎腰接過素素手中的大小雜物,禮貌地道謝,“辛苦你了,素素姑娘。”

天香環着雙手,望着他的舉動,輕輕一嘆,“這家夥……”

素素姑娘的廚藝果真不錯,天香咋舌的看着她在廚房穿梭忙碌偶爾非要搭把手去幫忙,只可惜總是好心幫了倒忙,馮素貞看不下去将她拽了出去。

晚飯時三人就在院中用的,月色很好,空氣也清新,讓人食欲也很好。

馮素貞與素素吃起飯來都是很斯文的,唯獨天香,抱着塊肘子毫無形象地啃着,嘴邊都是油膩。

“你不能慢慢吃麽?”馮素貞這麽說的同時,素素遞了塊手帕到天香面前,也笑着打趣,“公子乃真男子!”

天香沒好氣地各賞了他二人一個白眼,嘴裏裹着食物,口齒不清的指責,“吃飯皇帝大,斯文可不能管飽,剩下的那只蹄膀也是我的,你們不許搶!”

“……”

飯後馮素貞攬下了洗碗,素素本來不願,天香将她推進屋裏讓她去先去整理二人要入睡的卧房,随即便溜進廚房,“有用的,我來幫你。”

馮素貞擡頭笑着搖首,“你啊,還是站在那裏看我洗就好,小生家裏可就這樣幾件吃飯的器具了,毀了豈不又要破費?”

天香扁扁嘴,索性不與她計較,果真搬來凳子坐在一旁陪她。

馮素貞洗着碗,開口問道,“天香為什麽要叫我【有用的】?”

天香聞言低頭理着衣袖,悶聲回道,“從前的習慣。”

馮素貞手上的動作頓了頓便又繼續,“你與我住一間屋吧。”

天香聞言嚯地起身,“為什麽?”

馮素貞望着她這般大的反應,眼中劃過一絲不快,“我們認識在素素姑娘之前應該更加熟悉親密才是,而且我舊疾發作尚未痊愈,你不是要照顧我麽?”

最主要的是,那素素姑娘先前不是對你還有那樣的心思麽?只是這句話她沒敢說出口。

天香臉上一陣紅一陣白,好一會兒才嘀咕着,“你這家夥,就不能租個大點的房子麽?非要本公……子擠。”

馮素貞聞言一時無奈,“是是是,聞公子教訓的是,小生的錯。”

“哼!”

夜裏二人共處一室,躺在床上背身而卧,鮮少說話。

聽着彼此的呼吸,一夜過去,即無風雨也無晴。

天香與馮素貞時隔四年再次同住一個屋檐下,一切來的這麽突然,又這樣的順理成章。

☆、遇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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