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 (7)
不必對此人太早下定論,再看看。”
“好,我聽說他是攜家眷入的京,還未批宅院,此時仍住在客棧內。”
馮素貞聞言唇邊露出一絲弧度,“你是要我去探探?”
“知我者,姐夫也。”
“也好,許久不帶香遺出去吃醉鄉樓的燒雞了,明日帶她去解解饞。”
繁華的京城街頭,修長清瘦的身形被一襲鴉青長衫裹出了孤傲清絕的味道來。右手牽着一位六七歲的小女孩,梳着兩個可愛的花蕊髻,稚嫩地臉上一雙大而明亮眼眸靈氣十足地展露主人的喜悅和滿足。小女孩身上的粉色衣裙不難看出是上好的綢緞,但卻絲毫沒有嬌貴的感覺,反而顯得可愛容易親近。
這正是帶着馮香遺的馮素貞二人。
“夫子,我可以吃一些核桃酥嗎?”在賣核桃酥的小攤前小女孩拽了拽那只牽着自己的大手,面臉懇求,桃花酥甜糯的香味悠得小人兒吞了吞口水,但盡管是這樣的時刻小姑娘依舊謹記出門前答應好的對身邊人的稱呼。
馮素貞低下頭望着這張稚嫩的笑臉,看見她嘴饞的模樣,生生愣住。
曾幾何時,也有位傻姑娘,總是一見甜食便挪不動腳了。
馮素貞點點頭,掏出了碎銀放到小手中,“去買吧。”
小女孩轉身小跑到攤前踮起腳開心的指着攤上的吃食,說着話,馮素貞微微一笑,那笑容有些複雜,有寵溺,有傷感,最後轉向一側,目光透向了別處。
馮香遺踮着腳站在攤前努力望着攤上的核桃酥,認真挑選,想選出做工最精致個頭又最大的一塊來,卻不知何時身旁多了個人。
那人似乎觀察了她有一會兒,忍不住笑出聲來,在小姑娘好不容易挑到合心意的一塊核桃酥時先一步甩下銀兩,“老板,我就要這個了。”
然後在小姑娘怒目相視中調頭離去。
馮素貞感覺自己的衣角被牽扯轉身低下頭對上一張委屈可憐的小臉,不由得滿臉疑惑,“不是去買核桃酥了嗎?這是怎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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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丫頭聞言一臉憤慨目光投向那人離去的方向,哪裏還有一絲影子,“爹……夫子,有個個子不高,瘦兮兮的大胡子搶了我看上的核桃酥!”
馮素貞順着她的視線望去一無所獲,壓下心中莫名地失落,摸摸她的頭頂,“好了,氣什麽,買到了就好。”
“可是……”
“走了,去吃醉仙樓的燒雞。”
“嗯!”
而另一頭,那個馮香遺口中的“大胡子”竄出人群,咬了口核桃酥,滿足之餘露出愉快的笑容,她是覺得那小姑娘有些熟悉又莫名有趣可愛才故意逗她的。
“京城裏的核桃酥,嗯……好懷念,還是這個味道,香,軟,甜。”
待吃好了核桃酥還不忘摸了摸貼在臉上的串臉胡須,唯獨那雙笑眯眯的美麗眼睛散發着與衆不同的慧黠。
她自懷中掏出一大錠銀子在手中抛着玩耍,腳下做出誇張的步伐,暗道要去置身行頭。
素聞近年來這京城開了家遠近馳名的大青樓,不去看看,怎麽曉得自己那位看着長大的弟弟到底在折騰些什麽?好小子,你姐姐我幾時教過你花天酒地了!
已經黃昏時刻,醉仙樓靠窗處,落日的餘晖靜靜投到一張方桌之上,一大一小兩個身影靜靜對坐,小丫頭吃飽喝足後懶懶地趴着安靜乖巧地望着自己的“爹爹”,不催不問。
那鴉青色身影一直坐在窗邊,視線淡淡地投向樓下,面上神色清冷平靜,小二已經來換了三壺茶,她依舊沒有任何要走打算。
直到有一對男女踏着餘晖自樓下門口踏進。
男子一身布衣,但身材碩長,面目俊朗,氣質沉穩,一看便是不凡之人,他擁着的女子作婦人裝束,面容清麗,溫婉秀美,二人不時笑着低語,親近恩愛,應當是一對新婚不久的夫妻。
“封公子和夫人回來了?”掌櫃的一面撥着算盤一面擡首含笑打着招呼。
那男子笑着回應,“掌櫃的,我那妹子可可在房內?”
“你家姑娘啊……”掌櫃說着捋了捋下巴上的山羊須,“你二人前腳剛走她便出門了,還打聽了許多事呢。”
“唔?”男子與妻子相視一眼,最終上前問道,“敢問她都打聽了何事?”
掌櫃的聞言換了副頗有些難以捉摸的神情,“問起京城都有些什麽新鮮事兒?”
“你都告訴她了?”
“說了幾件大家夥兒都曉得事。”
“完了,君雅你看我說得沒錯吧,那丫頭果真清閑不得,像是醒來了便尋思着要去找麻煩了。”
“還不是夫君你,她身子不好,你不攔着,還總是縱容。”
“哈哈……是為夫的不好,娘子莫怪!”
好一位,幽默風趣,又洩露幾分豪邁的男子。
樓上的馮素貞輕輕放下手上的茶杯,微微一笑,暗道這京城中的大事件想來是一定少不得她家中的那位王爺殿下是如何沉迷酒色胡作非為的吧?
再望去那男子面容依舊溫和如初,正攜着妻子道謝回房。
馮素貞喝下了最後一口茶,望向已經昏昏欲睡地小女孩,難得的溫聲細語,“香遺,我們該回去了。”
這位狀元郎,是個有趣的人呢。
這樣的人若真是容易被拉攏收買的,倒顯得讓人失望了才是。
☆、打賭
明月樓,近年來京城最大最繁華的青樓,是文人墨客,世家公子,王權貴胄流連忘返的煙花場所。
入夜,這裏的一天才剛剛開始。
一時萬盞燈火争相亮起,将天際照的火光潋滟。
廳內聲樂相繼響起,女子搖曳着纖細的腰肢,笑聲惑人。
一炷香後,明月樓內早已人聲鼎沸,來往之人絡繹不絕。
二樓上倚着一位穿着紫色錦衣的男子,身形細長消瘦,雙眼有神清朗,卻煞風景的留了滿臉胡須,使得面容裏多了絲別扭的剛毅之感。身旁不時有女子靠近試圖與他成就一段露水姻緣,他每每總是含笑着調笑幾句之後将人打發走。但他穿着打扮讓明眼人一看便覺是個揮金如土的主,故而姑娘們又絲毫不舍得放棄這個財神爺,一來二去便只能先讓他在此幹站着。
男子一雙亮極的眼眸不時的轉動着,實現游走在繁華的樓下,直到一位身着華服,面容俊美的少年被人擁着走進了視線,那雙漂亮的眼眸比先前還要明亮了一份,仔細去看會發現他眉目間的喜色,以及唇邊壓着的笑意。
“喲~咱們的安平王爺駕臨了!”
一位三十來歲的美豔婦人扭着腰肢堆着滿臉笑意朝着少年走去。
少年一面與周圍貼來的女子調笑嬉鬧,一面擡眼笑望着走來的女人,玩味地笑着,“怎麽,紅燕姐想本王了?”
言語間女人已經到了他跟前,少年順勢一手攬着她纖細的雙肩。
“讨厭,沒個正行。”
豔麗的女人輕捂着唇,“顏玉姑娘早已溫好了酒在房中等着王爺了。”
少年聞言笑了笑,随即聳聳肩,對着身後随着進來的一群世家公子擺手,“那,本王先去會佳人了!”
言罷向着樓上走去,身後的衆人皆笑他急色。
少年一路上樓,拐角處一道身影懶洋洋的立着,擒着笑意望着他,他莫名的回視,臉上閃過一絲疑慮,卻依舊擦肩過去。直到身後響起一道清爽的聲音,那人悠悠地不知何時自懷中掏出了一大把銀票正随意的扇着風,“紅姐是嗎?今夜,本公子,就要顏玉姑娘作陪如何?”
此話一出,底下一片嘩然鼎沸,衆人的議論聲一波高過一波。
那被指明的美豔婦人紅燕似乎也美豔料到會有如此一出,好不容易緩解面上的驚愕,換上了笑容,“這......這位公子,顏玉姑娘早已經被安平王爺包下了。”她故意将“安平王爺”四字咬得格外沉重,試圖讓那人聽後膽怯,由此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但誰知,那人并未退縮,只摸了摸自己的胡子,輕輕問了聲“是嗎?”
便再度堅決地開口,“不行,凡事有先來後到,爺我今日就要顏玉,誰與我搶我便同誰急!”
“我說大胡子,你是不是活得不耐煩了?”
不知何時,少年已經站在了那人的身後,正一臉不屑的望着他。
那人輕輕嗤笑一聲,“怎麽,堂堂安平王要恃強淩弱麽?再說了,出來玩是找樂子,王爺何況為了個姑娘給自己尋不痛快,讓給小人不好麽?”
安平王,東方景微微一愣,一雙眼死死盯着自己面前的人,從上自下,試圖看清每一個細節,眼中閃過急切糾結,那人卻坦然與他對視,雙眼含笑,期間隐含嘲諷,又帶了絲憤怒和無奈。
頗像某位故人。
“香兒姐姐,我長大了想娶一百個老婆!”
“呸,小家夥,你不學好,盡學咱們那不專情的老子了!”
“那有什麽,男子漢三妻四妾豈非平常之事?啊呀呀呀~你打我做什麽?”
“你再說這樣的渾話,我還拿甘蔗揍你,女人怎麽了?活該給你們糟蹋啊?!臭小子!”
“啊,姐姐,疼疼疼,別打了!”
......
東方景回過神來,面前的人依舊望着他,還是那一雙笑眼,與記憶相似又無法完全重合,提醒着他不是同一個人。
“你還是換個人吧,顏玉本王不會讓!”
“不換!”
“你——”
氣急了東方景反而笑着望着他,問着“那麽本王若是不同意,你意欲和?與本王打一架?”
那人聞言笑着搖搖頭,“王爺說笑了。”
他望了眼樓下已經對自己怒目相似的幾個小厮,“莫說王爺親自動手,只怕樓下那幾位在下也不是對手?那不是打架,是挨打啊。”
東方景聞言,嘲諷“哼,你既知道,那還自取其辱麽?”
“王爺,誰說解決麻煩非得打架?”
“那你要如何?”
“在下想與王爺打個賭,王爺賭贏了,顏玉姑娘在下就不要了;若是在下僥幸贏了,還請王爺答應一件事!”
“何事?”
“王爺敢答應麽?”
“本王有什麽不敢的?!”
“那,君子一言驷馬難追。”
“好。”
幾日過後。
清晨馮素貞一打開門涼意撲面而來,朝陽微弱,惹得靠在門處的她一陣寒顫。
馮素貞皺着眉,想着這幾日來東方景的反常。
那晚安平王東方景難得的沒有夜宿明月樓,很早便回府了,對此馮素貞倒沒有覺得有什麽。
可讓全府上下百思不得其解的是,王爺那夜回來後便再沒有去明月樓了,甚至晚上也不再出門,而是留在附中苦讀《論衡》。
這三年來馮素貞留在府內,一來是因為這裏曾是她所熟悉的公主府,有她割舍不下之人的氣息,二來是為了東方景與馮香遺。
馮素貞表面上雖然是馮香遺的夫子,但其實最主要的卻是教東方景。
天香曾為他請了一劍飄紅教他武功,張紹民教他帝王之術。
而三年前開封發生的事導致一劍飄紅心死遠走天涯,張紹民又為東方瑜忌憚,時刻有人關注他的一舉一動,終有不便。
于是馮素貞便攬下了對東方景的教導。
在外人眼中安平王冥頑不靈,窮奢極欲,又胸無大志,但這一切皆是馮素貞為讓東方景自保而想出的計謀。
東方景羽翼豐滿之前,要在劉長贏和東方瑜的狹縫中求生,那便只能讓二人對他沒有顧忌。
于是昔日純良的少年,為了心中的大事開始扮演為人不恥的浪蕩子。
來到東方景的院內,他剛起,素素在一旁為他寬衣。
馮素貞在門口站腳輕輕一咳,二人皆擡首望向她。
“姐夫!”
“夫子。”
馮素貞點點頭,望着二人的面容,東方景神情懶洋洋的,微擡着眼眸,素素眼中閃過一絲擔憂傳遞給馮素貞,馮素貞回以寬慰的的笑容,随即走進屋內。
素素經過馮素貞身旁去倒茶,東方景請馮素貞在桌旁坐下。
馮素貞靜靜望了他片刻,“《論衡》讀來如何?”
東方景聞言頓時聳拉下腦袋,一臉挫敗,“乏味。”
馮素貞接過素素遞來的茶,抿了口放下,示意素素坐下。
“在下以為王爺突然興致大好,欲與先哲一較高低呢?”
“姐夫你別酸我了,我這哪是自願的啊!”他言語間又是憤慨又是挫敗。
馮素貞望着面前一臉郁結的年輕面容與素素相視一眼,後者回以莫名的神情。
“素素姑娘,今夜我們也去明月樓走一走吧!”
素素聞言一臉驚愕地望向馮素貞,後者卻回以她高深一笑。
“姐夫,你怎麽能帶素姐去那裏?那可是……”
素素聞言忍不住一笑,東方景還不知道她從前是如何被天香救下來的,只當她是尋常姑娘,臉皮薄。
馮素貞微一挑眉,“不親自去看看,如何知道王爺你如今變化的玄機?至于帶着素素姑娘麽……我畢竟成了親,素素姑娘去我也好明哲保身,屆時還需姑娘為我作證。”
“……”素素聞言望她一眼,神色頗有些耐人尋味。
反是東方景一臉苦澀,“姐夫莫要逼我了,我招了就是,說起來丢死人了……那夜我照常去明月樓聽顏玉姑娘唱曲兒,卻不料遇到個可惡的家夥……後來我們開始打賭,起初賭骰子,我只贏了一局,自然不及他,後來又賭棋,依舊讓他險勝,最後我實在氣不過了便說賭一種不需技藝,只憑運氣的,于是指着牆上常停留的飛蛾,要她猜單雙……啊啊啊,誰料那小子運氣那樣好,竟又蒙對了。”
“你答應他的究竟是何事?”
“他要我在背熟了《論衡》之前不許踏入明月樓……”
馮素貞望着少年沮喪的模樣,無奈地搖首,近而問道“可知道是何許人士,住在哪裏?”
“姐夫覺得他有問題?”
馮素貞微微垂眸,望着冒着熱氣的茶水,“我只是好奇,怎麽那麽巧,那人剛好知道你不擅博弈之術又最憎《論衡》……”
“姐夫是說……不可能,我仔細觀察過,他分明就是個男子啊?”
馮素貞起身,語調輕輕地,“沒什麽,我只是猜測,他至少應該是位你的故人。”
東方景望着她恢複清冷的眉眼,在心中悠悠一嘆,沒有反駁,素素低着頭,雙手不知何時将衣裙捏起了褶皺。
☆、別後逢
夜涼如水。
新尚書府寂靜平和,院內葡萄架下有三人對坐,正是新科狀元封南石與新婚妻子及其義妹。
一雙細長的手擱下藥碗,碗底仍有殘留的藥渣,空氣裏彌漫着濃郁的藥香。喝藥的人正是昔日的長公主東方天香,現今尚書封南石的義妹。
天香擡起袖口抹去嘴角的藥漬,因為良藥苦口,她面色難得的帶着一絲陰郁,誰讓她自小便是愛慘了甜食,卻憎惡苦味的。如今卻因為身體贏弱而時常需要用藥,想來真是很辛苦了。
一件外衫落在天香消瘦的肩頭,她擡首對上一雙溫和的眼,“大哥,我沒事,只是藥太苦了。”
封南石與妻子香君雅相視一眼,她含笑自袖中掏出備好的糖放在桌上,“可不能吃的太多,免得解了藥性。”
見狀,天香果真舒展了眉頭,取了塊放到嘴裏,一張因病消瘦的臉因滿足而皺在一起,孩子一般,雙眼明亮。
“我聽聞你那日鬧了明月樓後,安平王便一直留在府裏。”
天香咬着糖,發出清脆的聲響,她微眯着眼,“哼,我看他敢出來。”
“你啊,既然好不容易回來了,為什麽不與他相認?”
天香沉默,過了許久,封南石幾乎以為她不會回答時,她才緩緩開口,“這三年我一直在找一個人,可她就像憑空消失了一般,沒有一點消息。”
“找到了又如何?”封南石握着茶杯,垂着眸,他問着這話,面容極其沉靜。
天香不知何時拿出了一支竹笛,那竹笛極其光滑,可見主人一定常常握在手中撫摸。
“我不知道,我就想找到她,因為一切都要等找到她我才能做決定。”
“真是個執着的姑娘。”
封南石握了握身旁妻子的手,感嘆着,随即起身,“你身子不好,早些歇息,明早我就要去上任,往後有事盡管找你嫂嫂。”
言罷拉着香君雅欲走。
“我那哥哥也算是慧眼,封了大哥做尚書,應當是要器重的。”
封南石擺擺手,“聖意不可揣摩。”走了幾步又突然頓下來,“額,差點忘了,聽說那日你一出明月樓就有人跟着你一路到了我們之前暫住的酒樓,只怕你想瞞也瞞不了多久了。”
天香笑着搖首,轉了轉手上的竹笛,“那有什麽,瞞不住我便不瞞了,只是不想大哥你左右為難,不然我早回去修理那臭小子了。”
後者搖搖首,“哎,可憐在下平白撿了位公主養在家中,不知是福是禍。”
“哈哈,是禍躲不過。”
一來,又過了幾日。
這日午後,無風無情,馮素貞代東方景去赴場約,卻不曾料想,迎來了等候三年的人。
還沒有見到天香以前馮素貞積累了千言萬語要與她說,然而她真的站在面前時,馮素貞卻恍若時隔經年,所有言語都被吹散在流年裏,剩下的只有經久分離後滞漲的酸楚感。
不再想問這些年你都去了哪裏。不想責怪你心狠留我一人飽受相思之苦。只要你此刻還能站在我的面前,真真正正地回到我的身旁。
馮素貞手上的酒杯不知何時已經自手指間滑落,酒水傾灑在她素白的衣袍之上,一點點暈染開來,慢慢的浸入皮膚,像是此刻被喜悅脹滿的心。
馮素貞望着那進來後便徑直坐在角落靠窗處托着腦袋滿臉不耐的人,心中從未有過的滿足和欣喜,可她不敢上前,腦中描繪了上千次二人再次相見時候的場景,甚至也有這樣遙遙相望,可是真正面對的時候,她依舊無法與夢境相分離,經歷太長的等待,太多次守望過後的落空,太多次絕望,眼前的一切變得輕盈而不真實,她害怕一走進,一觸碰就會消散,到頭來依舊只剩她一個人獨自面臨絕望。
她還是那樣喜愛甜食,不知節制,面前放的全是甜膩的食物,似乎隔着遙遠的距離也依舊能夠嗅到她周圍甜糯的芬芳香氣。
她吃東西還是那樣大朵快頤,沒有一位皇家公主的矜持高貴,甚至不帶一絲尋常女兒家的斯文秀氣,吃的豪放肆意,仿佛食物能夠驅散一切,但是望着她吃,也會讓人覺得詫異又忍不住豔羨,世間會有這樣的美味嗎?
可是太瘦了,從前圓潤的臉如今變得消瘦精小,下巴削尖了,襯得一雙眼愈發的大,垂着眸眼睫抖動似乎每一下都撲在馮素貞躊躇的心上。馮素貞覺得心像是被沸水澆着,熱烈又痛楚鮮明,無法想象她吃了多少苦,無法想象她如何活下來的。或者根本不敢去想象那過程。
天香吃了最後一塊糖醋排骨,皺着的眉才微微舒展開來些許,擦幹淨自己的嘴角和雙手,擡首才驚覺已是黃昏時刻,心中好不容易淡下去的情緒複又回籠。
她今日約了東方景來,打算與他相認,卻誰料等了一個下午那小子也沒有出現,憤怒過後又忍不住擔憂,可是出了事?
吵雜的酒館內,客人陸續歸去,慢慢地變得人影稀少,天香一直沉浸在自己的思緒裏卻未曾注意隔着數張桌子挨着門處有一人與她一般一坐就是一下午,且目光絲絲縷縷都粘結在她的方向。
公主殿下長了年歲,變化很大,卻又似乎毫無變化,依舊沖動,依舊孩子脾氣,因為生着自己失約弟弟的氣而不管不顧叫了一桌子菜全部下了肚子,爾後才發現其實自己一直是囊中羞澀。
招呼結賬的聲音咔了一半在喉嚨,卻仍舊讓眼尖的小二興沖沖拎着算盤跑到了跟前。
沖動啊沖動,你真是個魔鬼。
“公子,不多不少,一共三十兩。”
三十兩難倒了長公主,她掏盡了口袋湊足了三兩四錢銀子。
遠遠望着的馮素貞嘴角扯開的弧度逐漸放大,寵溺的笑容甚至在眼底亦十分明顯,她起身,理了理衣襟晚風撩起她素白的衣袍。
素白的衣裳随着腳下走動,襯得身形玉樹清俊,端的是謙謙君子,來到了心上人身前。
“小二,這是五十兩,不用找了。”
晚風擦過二人的鬓角,與來往人流擦肩而過。
天香望着突然出現替她解了圍便拉着自己走出來的人,那是一張記憶裏沒有過的面容。
天香很清楚,很确定,記憶裏沒有這個人。
可這人突然出現在她的面前,此刻拉着她的手,行走在她前方。
她的身形清俊細長,她的手柔軟有力,她的聲音清雅柔和,她的雙眼深若寒潭。
分明陌生的面容,卻是熟悉至極的感覺。
天香沒有喊停下來,一路随着她前行。周遭的繁華嘈雜在耳邊渲染,似乎與二人格格不入。
“喂,你要帶我去哪裏?”
路的近頭,會在哪裏?如果可以,就這樣一直走下去吧。
穿過街角,脫離鼎沸人海,她終于放慢了腳步。
唇間溢出嘆息,側目望向身側一直不曾開口的人,記憶裏天香是個多麽活潑又脾氣暴躁的姑娘啊。可是此刻,她卻這樣平靜乖順任由自己一路帶她走來。
河邊垂柳濃密如發,秋季卻已是蕭瑟黃葉。
二人對望,一人眼中笑意玩味不解靜候下文;一人是深如寒夜難窺起伏波瀾。
天香的目光掃過握着自己的手,笑意吟吟,“不走了?”
素白的衣袍,流動的河水,優美的人影,柔軟的柳枝的構成一副水墨。
她執起天香的手放到心口,垂眸對上那雙驚訝的明亮水眸,無奈又寵溺,失落又欣慰,激動又冷靜,“天香,你還沒有認出我來麽?”
天香明亮的眼中映出這張陌生的臉,依舊笑着,淚水早已經決堤而下,一路流過面頰,她微仰着頭,露出清瘦的下巴和白皙的脖頸,努力去将這張臉與記憶裏那張傾城絕色的容顏重疊。
她的哭泣那樣真切又飽含苦楚和委屈,最後笑容終于全部被抽泣聲代替。
她伏在那清俊的懷抱中,不顧一切地落淚傾訴,“馮素貞……”
“是我。”馮素貞的雙手一只緊扣在她的腰上,一只拂過她的腦後,竭盡全力地壓抑着內心翻湧的急切。
她真的太瘦,她的手掌能夠撫摸她明顯的骨骼,她的公主,受了怎樣的折磨才回到了她的懷抱?
“我真是太傻,想到了開封,想到了吾友山莊,想到了妙州,甚至想到了蘇州,卻獨獨忽略了京城,你一直在阿景身邊,難怪,我尋不到你……我真是太傻……”
天香的雙肩因哭泣而抖動得厲害,馮素貞擁抱着她,用最輕柔的動作,最珍視的情感,她苦笑着搖頭,“你不傻,你重來都不傻。是我不好……”
是我讓你沒有信心,你對自己沒有信心,不信我對你已經到了割舍不下,融入骨血的地步,你不相信我會為你舍下一切在離你最近的地方等你回來。
“馮素貞。”
“嗯。”
“馮紹民。”
“嗯。”
“有用的。”
“嗯。”
“……好久不見了。”
一遍一遍她換了稱呼,她不厭其煩的回應,伴随着愈發收緊的懷抱。
“我只是怕失去你,我不能再失去你了。”
☆、衷腸
黑色的飛鳥掠過天空,夜幕逐漸來臨。二人依舊緊緊相擁。看時間燃成灰燼。嘩嘩作響。恨不能就在這一刻化作永恒。
天香已經不再哭泣,馮素貞的眼眶也不再濕潤,她們的面容因重逢的喜悅而變得溫柔似水。
女子的情愛總是如此,柔軟裹着堅韌,堅韌支撐着決絕,決絕宣告着長久。
夜風撩起二人的頭發,絲絲縷縷糾纏在一起,周遭寒冷,可彼此溫熱的身體貼在一起便只覺得幸福喜悅。
“謝謝你替我照顧阿景。”馮素貞胸前的衣襟被天香抓出了微微褶皺,她聲音低而柔軟,換來馮素貞收緊的懷抱。
天香不再是往昔粗心大意的少女,她能夠感受到來自馮素貞的不安和患得患失,回以擁抱,唇邊也因着這夢寐以求的深沉眷念而滿足愉悅,“我回來了,是真的回來了。”
“嗯。”馮素貞依舊擁抱她很用力。
天香露出一絲無奈地笑意,“你別怕,我不再離開了。”
“嗯。”手還是沒有松開的跡象。
天香無奈地笑着,擡首望着她清俊的容顏,雖然可惜不是熟悉的絕美,可依舊喜愛,誰讓是這個人呢?她第一次,心跳得像是要飛出胸腔,臉上染了緋紅,仰頭湊近那紅唇,輾轉纏綿,小心翼翼,又羞澀心動。
女子之間的親吻。像是羽毛輕輕擦過心上,微癢,又讓人動容眷念,她來不及退縮,只驚覺腰間的手又收攏幾分,那人帶些許迷惑般的阻止她欲撤走的動作,傾身而來,帶着探索,帶着緊張,帶着急切,想進一步探索又躊躇遲疑。
吻一直輾轉在唇上,誰也沒有勇氣張口嘴迎來深一步的意境。
情事上,她二人都太過生澀,因此才愈發覺得妙不可言,仿佛有無限陌生又美妙的境界等着二人去探索。
親吻的感覺。
相識七年有餘,這是二人最親密的時刻,可這才只是開始。
燈火星星,人聲杳杳。
天香悄悄擡眸望向馮素貞,她不知何時閉了眼,長睫微微抖動,美好脆弱。
唇上傳來一絲痛楚,馮素貞睜開雙眼,對上一雙羞澀中裹着狡黠的水眸,動人心魄,讓人心中柔軟異常。
她從來不知,天香有這樣蠱惑人心的一面,讓她不想停下來。
天香被她愈發加深的雙眸望得緊張又羞赧,不由得側頭,微仰着脖頸,“我……我們回去吧。”
她二人的唇依舊貼着彼此,說話間更像是陸續的親吻,更讓人欲罷不能。
馮素貞嘆息一聲,眼中劃過一絲同樣的羞澀以及不舍,終于與她拉開一點距離,“好。”
天香微微一笑,“我暫時不和你回去。”
馮素貞嘆息一聲,并不感到愕然,只是貼身自身後樓着她纖細的腰身,望着湖面波光粼粼,“可我一刻也不想再與你分開。”
“你這傻子……”
天香微微側頭貼着她微涼的面頰。
“可我知道,你的選擇是對的。”
“馮素貞,有句話我忍了七年,現在終于決定告訴你。”
“好,我聽着。”
“我……”她貼着馮素貞的面頰,無聲地啓唇,分明沒有說出那兩個字,可身後的人身軀一怔卻伏在她的肩頭無聲地落淚。
“我知道,我一直都知道啊。”
就像在我心中,你從未離去,也從未改變。你回來我只會覺得順理成章,理所當然。
這才是我完整的人生,原本就該是這個樣子。
“哪裏也別去,至少今晚留下來陪我。”
“好,我們促膝長談。”
雲中燭火顧盼依稀如昨。
可這一次不同了,她回來了。
馮素貞租了小船,二人自己劃槳,不知覺間已遠離了河岸,遠離人聲鼎沸。
二人站在船尾相視一笑,默契地放下船槳到船頭坐下。
秋夜風過微涼,水面波光粼粼裏映着窈窕纖細的兩道身影,旖旎溫情。
馮素貞望着天香只是笑,那笑裹着萬千柔情的專注和溫情脈脈。
天香輕輕眨眼,夜風吹着她的發絲,她擡手拂開,黑暗中,她雙眼漆黑明亮像是水面波光。
“你知道嗎?那時候我其實很後悔。”馮素貞開口,眼中閃過一絲痛楚,繼而依舊笑望着天香,眷念而專注。
馮素貞的面容裏生了蒼白,像是後怕,卻有一雙溫熱的手搭上她的面頰,随即熟悉的氣息湊近了她,擡眸,對上一雙溫柔安撫的眼眸。
“我總是想,如果還在蘇州的時候我不是那樣懦弱迂腐,我能夠再坦誠勇敢一些,我們不顧一切,抛下一切,永遠留下來……是不是就不會有後來發生的那些事了?”
天香将頭靠到她的肩上,伸出手環住她的腰身,垂下眼眸。
“每一次堅持不下去的時候我就想起那時候你救我出去,讓我等你。我告訴自己,我應該等你,我會等到你。”
天香沒有打斷,認真地聆聽,這些都是馮素貞對她的情 ,是馮素貞這些年的生活,她應該知道。
“天香,你有沒有怨過我?”
馮素貞攬着她消瘦的肩忽而問道,天香沉默了片刻,嘆息一聲,悠悠道,“怨過的。”
馮素貞微一收緊了手,低頭唇貼着她冰冷的額輕輕吻着。
天香擡起一只手拂過她如玉的光潔面龐,笑道,“我怨你給我留下的美好回憶太少,害得我這三年能回味的太有限;我怨你這三年了無音信,讓我倍受相思之苦;我怨你……可我最怨你不知給我灌了什麽迷魂湯,不論經歷了什麽,我依舊只想着回到你的身邊,永遠和你一起。”
她說完馮素貞已經埋在她的肩上啜泣,淚水浸濕了她的衣裳。馮素貞的淚水,溫度灼人。
天香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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