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 (6)
不容易過了自己的那一關,決定迎面世俗所有阻攔,卻怎麽能這樣的時刻讓馮素貞離他而去。
“劫獄吧。”
李兆廷擡眸望着突然起身說出這三字的人,試圖從她的臉上看到掙紮和猶豫,然而都沒有,只剩下堅定。
他的思緒不由得回到四年前在刑場上,他與馮素貞在高舉的閘刀下命懸一線,也是她策馬奔來,身上素衣飄然。
那時候他就已經知道了什麽,要失去重要之人的心慌甚至蓋過了劫後餘生的喜悅。
一個女子為了愛情可以做到的事情一向是令男人也望而卻步的。
李兆廷的手緊緊抓着輪椅,指間蒼白,用盡力氣。
“好,就這麽辦。”
他望向劉長贏繼續說道,“吾友山莊的人終于派上用場了。”
劉長贏點點頭,“我已經召集了各路能人異士。”
張紹民至始至終都沉默不語,他一直最清楚自己的立場,自然也明白,無形中他已經失去了什麽。
他終于還是沒能成為一位合格的政客。
“啞丫頭,你幾時醒的?”
天香望着不知何時從床上下地到自己身後的小女娃娃,溫柔地将她撈進懷裏。
小丫頭睜着水汪汪的大眼睛,望着她,那裏頭似有千言萬語,可她卻不能說話。
天香的手輕輕拍着她的小肩膀,笑着安撫,“別怕,別擔心,她不會有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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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娃娃依舊揪着她的衣襟,不肯松手,讓天香感受到了她的害怕和不安,于是收攏懷抱将她留在自己懷中。
四人幾乎徹夜未眠,将接下來要做之事細細地計劃了一番。
待天色已經泛白,複才結束,天香将懷中熟睡的小身體放到床上,手臂酸麻極了。
可望着那張可愛的睡顏,那種被一個孩子全身心信任和依賴的感覺卻充斥着她整個疲勞不堪的心房。
也許她與馮素貞需要一個女兒,一個像啞丫頭般的女兒。
☆、計中計
果不出衆人所料,杜秦将對馮素貞的處決定在第二日午時,他是恐夜長夢多,自聖旨到那刻起便在牢內安排了重兵把手,即便是天香也不能再進去探視。
于是天香同李兆廷商議,将劫獄定在前一日夜裏,衆人分工行事,由劉長贏率領江湖人士前往營救,張紹民拖住杜秦,天香負責斷後。
到了那天,時間過得很慢,白日天香做了許多事。她替馮素貞去探望了從前那些患病的人,随着馮素貞入獄,他們大多已經擺脫了被迫害的命運,逐漸痊愈,得以與家人團聚。她也領着啞丫頭去城中閑逛,買了好些吃食給小姑娘,還去了綢緞莊,買了好幾身嶄新的衣裳,有給自己的,給馮素貞的,還有給啞丫頭的。到了黃昏晚飯後她坐在桌前寫信,啞丫頭在屋外的樹下數螞蟻玩耍。
最後将落款寫好,天香擱下毛筆,嘆息道,“好久沒有寫這麽多字了。”她揉着脖頸,只覺得僵硬難受。桌上擺了兩疊厚厚的紙頁,一份是給東方勝,一份是給東方勝,她在這世間最重要的兩位親人,她的兄長,她的弟弟。
她要去彌補兄長所犯的錯誤,她卻不能連累無辜的小弟弟,故而馮素貞一事她并未告之尚在監管修建水利工程的東方景知道。
望着黃昏靜美的日落,天香取出懷中的竹笛,神态溫柔幸福又滿含對未來的期許,過了今日她就要抛開一切去追尋心中所愛了。
馮素貞……
她二人的緣分始于那年妙州招親,總以為是在那年身份拆穿後終結,現今看來,那只是她們另一段緣分的開始。
想來多麽不可思議啊,她以女子之身愛着另一位女子,又多麽妙不可言,她們這樣特別,這樣不拘一格。
未來的日子會是怎樣的呢?
馮素貞那樣的性子應當是想要過平淡的生活的吧?她們可以回去蘇州,馮素貞可以繼續開她的小醫館,救死扶傷了。
再沒有猜忌,再沒有陰謀,再沒有權勢。
只有她二人從此相伴一生。
張紹民站在窗口,目光極盡眷念哀愁,她在餘晖中的側臉靜美如幻影,他感覺胸口像是空了一大片,如何也不能再填滿,風灌進,痛楚蔓延四肢百骸。
這位他喜歡了這麽多年的姑娘,就要離開他了。她不再是初見時天真跋扈的刁蠻公主,她終于也展現出溫柔體貼,樂于奉獻的一面。她為了所愛之人,将自己變得愈發堅強從容,不驚不擾。
能夠與她相識,何其有幸,愛上她何其不幸。
這一生還這樣漫長,他卻不知餘生要如何去過?
他忽然羨慕起遠方的一劍飄紅,至少不用面臨離別,至少不用充當被遺棄的人。
不論如何,他依然還是會回去,站在廟堂之上,爾虞我詐。
——分界線——
城外馬車內,劉長贏滿臉嚴瑾望着靠在馬車壁上的男子,他臉色蒼白,形容疲憊。“兆庭,你在說好的地方等我們。”
李兆廷輕咳着點頭,“我會在那裏等你們來,劉兄,素貞就拜托你和衆兄弟了。”
劉長贏點頭,拍拍他的肩膀,“放心,我一定将馮素貞完好無損地送到你面前。”
“不僅素貞,你亦不可有事,如今你才是我們的希望。”
“我知道,你放心,我不會有事。”
言罷掀簾跳下馬車,騎上馬絕塵而去,馬車內男子望着他離去的方向良久,才悠悠開口,“城隍廟的事安排好了麽?”
馬車外的少年恭敬回道,“一切都按先生所說的做好了準備。可公子那裏真的不會有事嗎?”
他點頭放下簾子,“不會有事了。”
馬車內一片黑暗,偶爾洩進一絲月光投在男子陰骛的臉上,那雙眼內仿佛潛伏着狂風暴雨。
而遠在京城的高位之人,亦是一樣的在等某個結果。
這場博弈,下棋的雙方終于也只能等待了。
牢內,馮素貞負手而立,月光靜靜傾瀉在她修長的身上,仿佛渡了一層銀灰,美麗惑人。
她的手輕輕捂着胸口,那裏心跳如雷。
她知道就是今夜了。
夜像是怪獸張開的巨口,吞噬天地,罩住前程萬裏。
燭火中,二人圍棋對坐,正是張紹民與杜秦。
“杜大人棋藝高絕,讓本官佩服。”張紹民握着棋子不慌不忙地下着。
對面之人神色也格外平靜,伸手捋着自己的山羊須,目光沉寂幽深,“丞相大人過謙了。”言罷側頭望向打開的窗外,悠悠道,“時候不早了。”
張紹民穩穩落下一子,端起茶飲了口,搖搖頭,“難得一夜少眠,本官還未盡興,再來!”
杜秦一笑,高深莫測,“好,難得一夜無風無雨,自然辜負不得。”
突然寂靜被打破,人聲緊迫傳來,“失火了!”
突然的一把火燒的極大,火勢如蛇吐杏一般,讓人措手不及。
但杜秦太過老練,他幾乎不假思索便讓人趕去救火。
只是這出調虎離山太過明顯,劉長贏所帶去的江湖人士自然撲了空,馮素貞早已不在牢中被轉移到別處了,等待他們的是早已埋伏好的數百人。
損兵折将在所難免,好在劉長贏在衆人的掩護下得以逃脫。
數百人舉着火把,欲追捕,張紹民卻突然出現。
然,盡管大家心知肚明,戲卻還是要唱的。
“杜大人,發生了何事?我才将你府上的火撲滅便聽說牢內出事了,可是那罪犯馮素貞逃了?”他面上一派焦急,一面擦着額上的汗。
杜秦冷笑一聲,“丞相大人不知道是怎麽回事麽?”
張紹民搖頭,“本官若是知道,還問你做什麽?”
“有人要劫獄,丞相大人還是讓下官去追捕吧?”
“什麽?!那馮素貞被劫走了?”張紹民喊着便要沖進牢裏。
杜秦黑着臉,諷道,“恐怕要讓丞相大人失望了,并沒有。”
“唔,那便好,還是杜大人想得周到,原來是虛驚一場,杜大人要去追捕疑犯麽?”
杜秦點點頭,似乎對他明知故問愈發不耐煩起來。
張紹民聞言露出一臉苦惱和遺憾,“那可怎麽辦?我來之前發現府上的馬廄也着了火,馬兒全都給吓跑了。”
“什麽?!”
☆、變故
當杜秦尚在與張紹民糾纏之際,天香早已帶人通過張紹民刻意安插在牢內的眼線尋到了馮素貞。
杜秦這老狐貍只猜到了張紹民要拖住他,也猜到了他們是要用調虎離山之計,卻不知他們的目的究竟是哪裏。
張紹民、李兆廷等人早已料到杜秦之所以表現那樣鎮定是因為早有防備,馮素貞應該已不在牢內,于是暗自買通了他的人,打聽之下尋到了關押馮素貞的真實地方。
然而杜秦此人多疑又自負,他們需要配合他演一出戲,一出故意劫獄的戲。
杜秦只道他在張紹民的拖絆之下耽擱了追趕前來劫獄的人,卻不料,早在他将手下大部分兵力埋伏在牢房周圍以作陷阱卻恰好給了天香營救馮素貞可趁之機,并且那場他以為是調虎離山的火卻讓他丢了可以連夜追捕的馬。
待他知曉一切時馮素貞早已被馬車載到了開封城外百裏。
“天香,我看看你的手。”馮素貞拉過天香的手,望見虎口處的紅痕,一陣心疼,自懷中掏出帕子為她包紮,“疼嗎?”
天香搖頭笑笑,忍不住擡首将她淩亂的一縷發絲撩到耳後,“不疼,好了,我要回去了,你快進去。”
聽到天香的催促,馮素貞露出擔憂,皺着眉,“可是你一個人回去,我不放心啊。”
天香抓起她的袖口擦了擦自己臉上的灰,眨着一雙明亮的大眼睛,狡黠地笑道,“我剛才那副髒兮兮的模樣,除了你還有幾個人認得出來?再說了,我可是長公主,誰還能對我怎樣?那杜秦老雜毛,來一個我劈一雙!”
馮素貞仍舊皺着眉,并沒有放心“不如我也喬裝一下與你一起……”
她話未說完便被天香一眼瞪回去,“大家夥兒拼了命救你出來,你還回去尋死麽?”随即又溫言軟語道,“不要擔心了好不好?我只是回去善後,不論如何我要去交代一下,不然會連累阿景的,再說你收養的啞丫頭還在府衙,我得回去接她。”
“那你千萬要小心,若有事就想辦法讓我知道。”馮素貞一面繼續用袖口為她擦着臉上的髒污,一面叮咛。
天香點頭,“我知道了,你去與李兆廷彙合,待我處理好一切就帶着啞丫頭來找你,好不好?”
馮素貞皺着眉,仍舊不放心,卻不得不點頭答應。
天香握着她的手貼着自己的面頰,臉上閃過一絲紅暈,柔聲道,“等我,馬車裏我備了嶄新的衣裳,還有食物和水。”
馮素貞用指腹感受她的輪廓,“我等你。”
望着那道纖瘦的身影策馬消失在夜色裏,馮素貞才在旁人的催促下重新回到馬車內,她捂着胸口處,那裏不知為何,格外地慌,從未有過,那時天香離去得太過幹脆果絕,臉上的神采太過自信,以至于她不曾堅持要追随而去。
才使得往後無數個日日夜夜追悔莫及。
——分界線——
回到府衙內天香洗了澡,換了身幹淨的衣裳才鑽進自己的被窩,啞丫頭小小地身軀蜷縮着,天香愛憐地将她摟緊懷中,小丫頭卻驀然睜開漆黑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她。
天香對她笑着,輕撫她的頭,“吵醒你了麽丫頭?”
小丫頭搖搖頭。
天香笑了,“你擔心她是不是?”言罷輕拍她的背,“好了,不要擔心,我保證她好得很,過兩日我們就去與她團聚,好不好?”
小丫頭點點頭,親近地往她懷中蹭了蹭,她心中一片柔軟。
只是天香終究未能真的如預料中都那樣過兩日便脫身去與馮素貞彙合,因為她在馮素貞之後一樣陷入了荒唐的困境。
那日正午,太陽毒辣難耐,仿佛是入秋後最後一次悶熱,讓人們變得異常暴躁無情。
開封城所有的人似乎都堵在了府衙門口,黑壓壓的一片人海,望不見盡頭,讓人畏懼。
他們舉着刀槍棍棒,高聲喊着“東方天香”這個名字,神情兇悍癡狂。
杜秦的人奮力攔着,可陷入瘋狂的人們依舊不顧一切地湧來。
張紹民望向杜秦,目光深寒,帶着質問望向杜秦,後者也是一臉驚慌不解,只能張開手大聲道,“大家靜一靜,靜一靜!”
底下過了許久才慢慢靜下來,滿面怒容的目光望着他們,大多是直接望向站在府門處的天香,她面色蒼白,一臉茫然,像是這世間最無辜的孩子,卻承受着最無奈的指責。
“不知大家這是何意?”
“我們要綁了這個妖女去祭水神,城隍爺已經指明,若要解開封每年水患,必須拿此女去祭奠水神。”
張紹民聞言側身擋在天香身前,怒道,“大膽,爾等刁民,可知這是天香長公主,豈能放肆!”
天香從未見過這樣的場景,即便馮素貞之前也沒有這樣大的場面,她此刻只能蒼白着臉,不知如何反應。
“是城隍爺明示的,非她不可!”
“張大哥……”天香扯了扯張紹民衣襟,咬唇卻對上張紹民安撫的眼神,他望向衆人,“城隍爺如何明示?”
衆人聞言皆是忙着說明,七嘴八舌,亂作一團,杜秦制止,指着一位老者道“你來說。”
那老人嘆息一聲,面上似有不忍和愧疚,“回大人,事情是這樣子的,今早我們去城隍廟上香,豈料大家跪拜之際,城隍爺突然顯靈,牆上出現數十個字,是一個名字及生辰八字,以及‘以之祭水深,可絕水患之災’……”
“那生辰八字是我的?”天香身形搖晃,仍舊忍不住開口求證。
“是,就是你的呀,長公主殿下,還請你救救我們吧!”
一時所有人都跪在地上,對着天香磕頭。
杜秦與張紹民面上皆是焦急,喊啞了嗓子也不能勸阻百姓,并且随着時間久了,有人變得沒有耐性,用手上的武器與攔着他們的衙差動手,即便被打傷在地,亦有其他人前赴後繼地湧上來,張紹民護着天香,手臂也受了傷,在人群中二人狼狽至極。
不消片刻,張紹民便已頭破血流,身上的衣裳也被撕得破爛不堪,卻依舊堅定地護着天香。
天香望着眼前混亂地場面 ,頓時心中湧現鋪天蓋地地絕望,她閉上眼,卻忽而竭盡全力大聲笑了起來,笑到淚水模糊了視線,她才緩緩開口,“停下來吧,我和你們走就是了。”
這世間原來最可怕的不是戰場上的敵人,而是你用盡力氣去保護的原本手無縛雞之力卻在崩潰邊緣的普通百姓。
你無法将他們全部殺死,你不能改變他們的愚昧,他們卻希望你将他們帶離絕望。
城隍廟內,那所謂的城隍爺顯靈的字跡早已消失殆盡,仿佛從未存在過,然而卻已經被最信他的人看到,它的價值已經得到了發揮,它便不再有意義。
張紹民和整個府衙的人都被圍堵在外面,天香被牢牢捆着,啞丫頭不知何時出現的,此刻在她身旁抱着她哭得厲害。
天香側頭望着這個因哭泣而顫抖着的小小身軀,心中有無數悲涼,“別哭了,傻丫頭,你怕什麽,我是公主,他們不能拿我怎麽樣的?”
她這一路說了第三遍這話,第一遍說給了馮素貞,第二遍說給了張紹民,現在又說了一遍,她卻終于知道,也許她真的已經走到絕境了。
啞丫頭抓着她的衣襟,小手因用力而失去血色,眼中的恐懼很深很深。“啞丫頭,你做我的女兒好不好?”
小丫頭幾乎不假思索地便用力點頭。
“我給你取個名字吧。”天香笑着用下巴觸碰她的額頭,“嗯……你是我的女兒 ,往後你就叫香遺,馮香遺。”
啞丫頭只能瞪大眼回應她,小姑娘并不知曉這名字的含義,可她願意接受這個嶄新的屬于自己的名字。
“真可惜,不能聽你喊我一聲娘。”
馮香遺被一個粗壯大漢抱着走開,小丫頭掙紮得厲害,巴掌一下下拍到大漢的臉上,指甲在大漢的皮肉上抓出血痕,腳下也使勁蹬着,怒目圓睜,像是暴怒的小獸。
天香最終被綁着放進了竹編的籃子裏,被人擡到了一處峽谷之上,底下是湍急瀑布,猶如萬斤巨鐵砸到地上,聲音響震徹山谷。
天香又想起蘇州城的那次崖底,嘴角微微勾起笑意。
向來情深,奈何緣淺。
天香終于還是淚如雨下,她望着藍的絕望的天穹,輕輕地念着“有用的……”
馮香遺仍舊在掙紮着,她已經将大漢的手臂咬的鮮血淋漓,張紹民和杜秦奮力擺脫圍困的幾百人,雙目紅赤,絕望又激烈。
竹籃被兩名大漢擡起用力投向萬丈深谷,随着急流,和着張紹民絕望的嘶喊聲,一切發生地很快。
快到天香再沒來得及多說一個字。
那樣一種怎樣的痛。勒入骨髓,浸入靈魂身體,牽連血脈,由心到身!
☆、物似人非
我們都會等到上岸,等到陽光萬裏,等到去哪裏沿路都是鮮花怒放。——題記
又是一年秋末新科放榜之日,繁華街頭,人潮洶湧,有人歡喜有人憂。
新科三甲:狀元封南石,榜眼柳青言,探花孫甫。
皇榜跟前青衫男子長身伫立,面上神色複雜,喜悅惆悵共有,身旁嘈雜之聲都未能入他耳中。
昔日蘇州的落魄青年柳青言,如今的榜眼之才。
他想起三年前在蘇州醫館,有人說,“我堅信你将來會是大有作為之人。”
可至此歲歲年年,日日夜夜,他都未能再回她一句,“我真的要開始有所作為了。”
悲傷嗎?更多的是不甘吧?無形中有什麽來不及萌芽成長便被扼殺,故而才覺得悵然若失。
肩頭被人猛一用力拍打,轉過身對上一張憨厚的笑臉,“青言兄,恭喜啊。”
來人正是探花孫甫。
原本清俊的臉上也因驚喜多了絲笑意,點頭拱手回禮互相道喜,“同喜,孫兄。”
“哈哈……”孫甫似乎十分喜悅,聞言笑得合不攏嘴,“咦~怎麽今日放榜不見封兄這位拔得頭彩的來?”
聞言,柳青言也是一怔,露出一絲疑惑,“是啊,說起來,自那日考完便再未見過封兄了。”
孫甫摸了摸頭,一臉疑惑,“記得那次喝酒時他說要回家鄉去接家人來京,莫不是還沒有回來?”
柳青言點點頭,想起這位與自己一道參加恩科的并一舉高中頭甲的狀元郎,不由得産生一絲好奇。
有過短暫的接觸,只知那人是個性格極其豪爽的,而立之年,性格随和,滿腹才情,卻還未曾深交,想來往後有的是機會了解了。
這陌生的京城多麽繁華,又多麽冰冷。
“想什麽呢青言兄,走,我們吃酒去,好好慶祝一番!”
“好,孫兄請。”
“請。”
——分界線——
“阿嚏——”
馬車內一陣接一陣的噴嚏聲傳來,惹得聽聞的人擔憂,“難道又染了風寒?”
“噗嗤……”她好笑着擺手,揉了揉鼻頭,“嫂子別太擔心,我不過是鼻頭有些癢而已。”
聞言對方卻仍不放心,皺着眉從包袱內取了披風為她裹上,并叮囑道,“京城地處北方,到底要寒冷些,你身體不好,往後可要多注意。”
她笑着緊了緊身上的披風,擡手抓起一截甘蔗撩開馬車布簾,望向外頭駕車的男子,“大哥你看嫂子好啰嗦啊。”
駕車的男子聞言轉頭,眉目清俊,輪廓分明,神色溫和,氣質沉穩。
“你這丫頭,可不要欺你嫂子老實!”
聞言車內的人啃了口甘蔗,有些無趣地癟癟嘴,“護短。”
而剛才關心她的正是身旁端坐的這位溫婉秀麗的年輕婦人,是車外駕馬之人的新婚妻子。
“對了大哥,你科考幾時放榜?”
“正是今日。”
“咦,這麽巧,那還不快些?!”
“急什麽,是我的跑不了,不是我的還能強求?”
“唉喲,我真是受不了你這副性子,怎麽說起話來老和那人一樣?”
“你這丫頭,就知道念着你的小情人。”
“別廢話了,你這樣趕車,我們幾時能入城?”
“知道了知道了,三年都熬過來了,現下卻等不得了!駕!”
吾友山莊內。
“公子快去,先生病發了!”
随着一道驚呼,男子推門疾步出來,神色焦急,“怎麽回事?”
“我送來藥,先生剛服用便全吐了出來,緊接着就暈了過去。”
“雲大夫來了嗎?”
“已經派人去請了。”
男子腳下步子微一停滞,搖頭嘆息,身上湛藍的衣袍被夜風輕輕吹起,襯得面容愈發清冷孤絕。
劉長贏站在房門口,隔着一扇門,他卻沒有第一時間踏進去。
屋內是病着的李兆廷。
三年前的事依舊讓人記憶猶新。
天香的一切都是李兆廷所謀劃,他在和大家一起營救馮素貞時還私下派人在城隍廟做了手腳,為的就是在他們逃走時讓開封陷入混亂,同時也讓東方瑜痛。
這一切劉長贏并不知情,他從未想過要傷害天香,即便她不是自己同父異母的妹妹,出于朋友之義,他亦不會害她。
可是他無法否認,李兆廷所做的這一切也是為了他,為了兩人共同的仇恨。
所以很多時候他受良心譴責,無法面對李兆廷,卻也不能像馮素貞一樣決絕。
馮素貞……那時候的她真的讓人感到心悸萬分。
一個人要處于怎樣的絕望才會以那樣的姿态呈現出來。
她徹底斬斷了自己與李兆廷所有的聯系,他二人前緣盡斷了,此生再不複從前。
馮素貞離開得太過決絕,以至于他們誰也不知她去了哪裏,也曾派人查過,但并沒有任何音信。
他甚至無法确定她是否仍舊活着。
時事變遷,物似人非。
劉長贏和李兆廷當然不可能找到馮素貞,因為她早已不是從前的馮素貞了,抛卻了曾經的模樣,曾經的心腸,成了另一個人活在某處。
在遙遠的京城之內,還是昔日那座宅邸,卻換了塊匾額,不再是精致毓秀的【公主府】,而是威風凜冽的【安平王府】。
府內舊物斑駁卻并沒有太大改動,還是從前主人離去時候的構造。
院內有一位約摸六七歲的女娃娃正坐在石桌旁埋首寫畫些什麽。
小姑娘格外認真的姿态,秋風吹起她的發梢,書頁翻動,她卻依舊投入的寫着。
“小姐,喝甜湯了。”
伴随一聲清脆的呼喚走來端着碗來的清秀丫頭,小姑娘總算擱下筆,擡首,露出可人的笑容,“杏姨,我要多放幾勺糖的。”
杏兒點頭,帶着寵溺的笑着,“知道了,奴婢可是足足放了五大勺呢,若是叫夫子看見了,又免不得要說了。”
她話音剛落,小姑娘便眼尖看見了拐角處正朝此行來的翩然身影,長吸了口氣,擠眉弄眼且壓低了聲音,“噓,夫子來了,杏姨快走。”
杏兒果真轉身就跑,擦身之際,刻意偷偷打量了一眼來人,四目相對,只覺得那雙眼熟悉至極,卻又在腦中搜索不出這樣一張臉來。
到了那小人跟前駐足,面色如常地,雙眸如水,平靜無波,“今日的字寫完了?”
“寫完了。”小丫頭四下張望,待再沒有外人時才放松了露出笑容,仰着笑臉甜甜地喚了聲“爹爹。”
那人在她跟前蹲下身,點頭,輕輕應了聲,一頭烏黑的發随着綸巾飛舞,清瘦冷冽的一張臉永遠的平靜無波了,一張極度平凡的臉卻唯獨生了一雙美極了的眼眸,眸中似溫柔又冷漠,似平靜又仿佛裹着萬千情緒,似一雙如水美眸卻又如男子的眼眸般堅毅深邃,仿若寒夜,她擡手觸碰小女孩的臉頰,喚她的名字“香遺。”
晚秋天氣轉涼,她穿的太過單薄,襯得男裝下的身形愈發清瘦細長。
三年了,還剩最後一年了。
“爹爹,你又想起娘了嗎?”一雙小手輕輕拂過她的臉頰,為她拭去眼睫上的濕潤,小小的臉上滿是擔憂。
她笑了笑,糾正着“香遺,要叫夫子。”
“可你是爹爹呀,而且又沒有外人在,有什麽關系?”
她搖搖首,揉了揉小女孩柔軟的發,“香遺想不想娘?”
“想。”
随後她将小姑娘抱起,迎風而站,含笑溫語,“她也在想着我們,因為如果想念一個人就會變成微風,輕輕的掠過她的身邊。香遺,你感受到風了嗎?”
“嗯!”
就算她感覺不到,可這就是你全部的努力。人生就是這樣子,每個人都變成各自想念的風。
天香,我等了你三年,在你最在乎的親人身邊,守護着你的牽挂,想着你,念着你,等你回來。
☆、狀元郎
秋季接近尾聲,夜晚風涼,掃過伫立在院內的人,那是一道清瘦修長的身形,衣袍被風掀起,可她的身形定住一般絲毫不動。
像是開在夜色裏的花,美麗但格外孤寂。
“馮……先生。”
身後不知何時已經站了位姑娘,望着她的身形猶豫地開口,還是不習慣這個稱呼啊。
這是馮素貞,可如今卻鮮少有人知曉她的身份。而當她是安平王為小郡主請來的夫子。
只因她換了模樣,再不是從前傾城絕色的那張臉,而是平凡無奇的一副面容,除去那雙屬于馮素貞才有的美麗眼眸。
可面前的人卻是鮮少的幾個人中的一個,只因她見證她的到來,因為心中懷念着共同的人而被信任,得以知曉她的秘密。
“素素姑娘。”
馮素貞沒有轉身,她的視線依舊投向天際。
身後的人走到她的面前,輕輕地嘆息,“阿景他又喝醉了……”
馮素貞聞言,眉輕輕一皺,搖搖頭,有些無奈,“我去看他。”
素素望着她遠去的身影,心中劃過一絲憐惜,馮素貞變了。
變得冷漠,變得不喜言笑,變得漠視除自己關注和重視之外的一切感覺和現象。
“姐姐,你還活着嗎?”
馮素貞進屋時便看到灑了一地的水,桃兒杏兒垂首立在一旁,害怕得顫抖,醉酒之人卻已經格外安靜地伏在椅背上,微眯着眼。
“你們先下去吧。”
随着馮素貞話落,二人垂首默默退了出去。
将門輕輕合上,随即轉過身搖搖首,悠悠開口,有責備也滿是關懷,“你這是何苦?”
前一刻還因醉酒鬧着脾氣的人聞言緩緩坐直了身體,擡首,滿目清明,醉态盡無。
年輕俊美的臉在燭光裏帶着憂傷,“姐夫,我不這樣,旁人如何放得下心來啊。”言罷自顧搖頭嗤笑起來,“一無是處,胸無大志,整日沉迷酒色的安平王哈哈哈……”
“阿景。”修長白皙的手輕輕觸碰少年光潔的額,為他将水遞到面前。
“姐夫,我真的好後悔,那時候我應該寸步不離地守着姐姐的,至少……至少把一劍飄紅留下……姐姐……”少年已經低低的哭泣,他的眼淚流過面頰,映入馮素貞深邃沉寂的雙眸,在那裏變得碎光斑駁,“一定很疼的,那樣高……我帶着人去時,只看到水流還來不及沖刷幹淨的血,那麽多,那樣的刺眼……”
馮素貞沒有言語,左手不知何時捂在胸口處,衣襟被抓出了深深的褶皺,面容變得蒼白,可依舊沉默。
少年依舊說着話,“可我相信姐姐仍舊活着。”他微仰着頭,認真而固執地望着馮素貞問道,“你相信姐姐還活着嗎?姐夫。”
馮素貞點點頭,“嗯。”
她當然相信,不然如今的她憑什麽來活着。
東方景望着面前之人清冷的側臉,苦惱疑惑,他看不透馮素貞,自天香出事之後,她比誰都冷靜,沒有癫狂,沒有哭喊,只是沉默安靜。
若說馮素貞不在乎,那他斷不會相信,他曾親眼見她一個人不分日夜在谷底尋了足足一月,又見她在城隍廟內費心查找明白了一切。知道了一切後她消失了兩個月,再次出現是在京城最大的青樓,邀他前去,于是二人合計,他将她買回府中,又為她造了一次假死,從此她便以香遺夫子的身份留在府內。
也留在了他的身旁,成了他的軍師。
若不是為了天香,馮素貞不會做這一切。
可是這樣的馮素貞太過陌生,你不知她在想什麽,也不知她要做什麽。
在她的心裏潛伏着一個深淵,扔下巨石也發不出聲音。
她從不向任何人吐露心聲,她似乎格外寂寞,但又似乎不需要任何人的安慰關懷。
“阿景,今日見過新科三甲了嗎?”
馮素貞清冷的語調拉回了男子的思緒,他聞言眉目略微苦惱,“見到了。”
“如何?”
“榜眼和探花倒還簡單,可那狀元封南石卻似乎不好說了。”
“怎麽?”馮素貞走到窗邊,夜風灌進來,她閉上眼,掩去眸內的一絲波瀾,他自己曾經也是一位狀元。
“此人太過老道圓滑,一切都應付自如,皇帝似乎還頗為喜歡。”
馮素貞輕輕點頭,“你忘記我教你的了?凡事不可操之過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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