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小狗

十二歲那年師父帶他去趕集。

師父不喜市集熱鬧,平日裏不往桃花鎮湊,但每逢臘月二十七,桃花鎮一年裏最後一個趕集的日子,師父還是會帶他出來,裁二尺布,買兩鬥米,割二兩肉,打兩升酒,除夕之夜總不會虧待了他。

最後的年集分外熱鬧,過完這個得出了正月才能再開集,整個桃花鎮的人都湧到集上置備年貨,一時間萬人空巷好不熱鬧。賣藝的雜耍的趁着機會都出來混個回家的路費。偏偏白束一看見這些東西就走不動道兒,遠遠聽見敲鑼聲就像軟了筋骨任由寧琅牽着,兩條腿不聽使喚。

寧琅也知曉他孩子天性,念在人大些了,已有半人高身量,遂留下十個銅板,叮囑他不要亂跑,待寧琅買完東西再過來尋他。

看雜耍的人裏三層外三層,白束那小身量自然占不到什麽好處,索性不往人群裏去擠,爬到路邊一棵歪脖子樹上,極目望去,倒也看得真切。

來的是個耍猴人,正表演猴戲呢,脖子上拴着皮繩的小猴子拟着人形,一會兒穿衣吃飯,一會兒拱手作揖。白束本看的歡快,奈何小猴子一個動作沒做到位,耍猴人揚起手裏的小皮鞭狠狠抽下去。小猴子疼得龇牙咧嘴滿場跑,惹得衆人又是一通哄笑。

白束卻是暗自搖了搖頭,有點看不下去了。

剛從歪脖子樹上下來,拿着師父給的銅板買了串冰糖葫蘆,想着自己吃幾個,下面幾個鮮豔的留給師父。

買完剛轉身,正撞上一個人,白束剛要拱手道歉,卻見那人原是個小叫花子,一身邋裏邋遢,一雙眼睛也是閉着,想必是個瞎子。

小叫花大概也是被人推搡慣了,也不惱,繼續拿着破碗沖白束伸手:“行行好,給口飯吃吧。”

這人看着比自己大不了多少,白束心善,從買糖葫蘆剩的幾個銅板裏拿了一個扔進小叫花碗裏。

“多謝多謝,”小叫花正待繼續往前走,途徑白束身邊時卻停下了步子:“你不是鎮上的人吧?”

“恩?”白束愣了愣,看了一下自身穿着,除了白衣與鎮上人也無異,更何況這人還是個瞎子。白束當即來了興趣,問道:“你怎知我不是鎮上的人。”

“你身上味道與鎮上人不一樣,有種冷香,而不是鎮上的桃花香,”小叫花笑道:“我們瞎子的鼻子耳朵就要比你們正常人的好用些。”

白束一個人正閑的無聊,遂拉着小叫花繼續問:“那你還能覺出我有什麽不一樣來?”

小叫花讨了一上午也沒讨到幾個錢,難得有個不嫌棄他願與他說話的同齡人,索性收了破碗跟着白束在歪脖子樹下坐下,同白束說:“你是不是不常來鎮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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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你可真厲害,我跟師父常年住在白鷺山下,确實不常到鎮上來。”白束笑的眼睛眯成一條線:“不過你是怎麽知道的?”

“鎮上的孩子早就見慣了這些雜耍人的手段,定不會像你似的,看見耍猴人抽鞭子就看不下去了。”

“你又怎知我看不下去了?”

“鞭子一響你就從樹上下來了,”小叫花笑道:“我說了我要比你們常人耳力好,不然你以為我為什麽偏偏站在你身後。”

敢情這是被算計了。白束也不惱,從他那部分冰糖葫蘆裏拿了一顆遞給小叫花:“你挺好玩的,我叫白束,跟師父住在白鷺山下,你要是有時間可以去找我玩。”

“我叫小狗。”小叫花冰糖葫蘆抓在手裏也沒舍得吃,舔了舔外面一層糖衣就收到了袖口裏。

“小狗?你父母怎會給你起這種名字?”

“不是父母起的,主人起的,一大窩,全是小狗。”小狗渾然不在意。

白束适時轉了話題:“你就天天靠乞讨為生嗎?”

小狗靠着光禿的樹幹撓頭上的虱子:“我現在還太小,等我再大一些留兩撮胡子,就學鎮東頭的劉瞎子走街串巷給人算命。”

“劉半仙兒挺厲害的。”劉半仙在桃花鎮也算遠近聞名,他這不常到鎮上的人都聽說過劉半仙兒的名號,白束不禁撅着嘴有些不服。

“都是糊弄人的,”小狗咧開一口黃牙笑着:“你看剛才我要不告訴你我為什麽知道你不是鎮上人,你不是也覺得我挺厲害的。”

白束轉頭一想,倒還真是,遂笑着把手伸過去:“小狗半仙兒,那你給我算一卦吧。”

小狗摸着那只白嫩嫩的手心頭一動。旁人都對他避之不及,這個人一身清冷香氣,竟絲毫不嫌棄他還把手伸過來。

白束是嫌棄衣冠不整之人,像王幺那樣有能力清潔卻随之任之的人他不屑于靠近,但小狗明顯是沒這個條件。師父也教過他以貌取人,失之子羽,加之這個小狗肯陪着他在這曬太陽,白束對小狗倒真沒排斥之感。

“你……”小狗有模有樣沿着白束掌心紋路摸了摸:“你這前半生過的順心順意,只怕後半生多有坎坷……”

“怎麽個坎坷法?”白束知他在胡謅,倒也沒往心裏去。

“再把你生辰八字跟我說一下,我給你詳細算算。”

“我生于丁卯年……師父!”白束遠看見師父過來尋他了,急忙站了起來:“小狗,我師父來了。”

只是看小狗不知怎的瑟縮在樹幹後面,拿蓬亂的頭發遮住了臉面。

白束只當他是怕人,也未多做停留,邊往師父那去邊對着小狗說:“我就住在白鷺山下,你沒事了去找我玩啊!”

白束一席白衣奔到寧琅跟前,手裏挑着半截嬌豔欲滴的冰糖葫蘆:“喏,師父,給你的。”

寧琅接了過去,視線還是對準了那棵歪脖子樹:“剛跟誰說話呢?”

“剛認識的一個小叫花,挺有趣的。”白束從寧琅手裏接了米袋子過來,這才察覺寧琅手裏還攥着一卷紅紙:“師父這是什麽?”

寧琅收回視線帶着白束往回走:“裁了點紙,寫副桃符。”

“師父寫嗎?”白束問。

“你若想寫?”寧琅把紙交到白束手裏:“那就你來寫吧。”

“寫什麽?”白束含着笑問。

“自己想。”寧琅倒也不替他作答。

白束思忖了一路,終是在到家之前想好了寫什麽。到家之後筆墨紙硯鋪好,選了平時用的最中意的一枝大楷狼毫,先在白紙上描摹了一遍,方才在正丹紙上落筆:

白鷺啼春琅聲醉

霓裳妝新束此生

橫批:鳥語花香

注:霓裳,代指玉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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