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真相

出了正月便已至驚蟄。

驚蟄斷淩絲,白鷺山上下來的一條小溪名喚白绫河,白绫河裏有種紅鳍鲈魚,肉質鮮美,滑膩而不腥,只是這紅鳍鲈魚喜寒不喜暖,也就剛開春的時候能捕到,天一熱便潛到水底再難打撈。只待白绫河剛剛解凍,白束早已耐不住性子,撐起了網兜趕在天熱之前撈幾條紅鳍鲈魚炖魚湯。

如今他已全面攬了庖廚事宜,師父每年就寒食前一天下廚一次,給他做一碗酒釀團子慶賀生辰。旁日裏一日三餐都由他置辦,他也确有天賦,不多時就把三娘那些糖水糕點悉數學了個幹淨,還又給三娘的茶棚裏添置了好幾個菜色。

白束再一次看見小狗的時候正坐在白绫河邊給網兜下餌,小狗手持一根竹竿嗒嗒敲着走在卵石密布的河灘上,眼瞧着一個不穩就會摔進冰寒徹骨的河裏。

“哎,”白束急忙攔住小狗:“你一個瞎子跑到河灘上湊什麽熱鬧,還能捕着魚不成?”

“我不是來捕魚的,”小狗面上不似上次那般歡快,隐隐像有心事,喃喃了半天才道:“我是來找你的。”

“找我?”白束領着小狗在河灘上一塊平整的石頭上坐下:“我不是告訴你我住在白鷺山腳下嗎?去那邊總要比跑到這河灘上省事吧?還有,你怎麽會知道我今日會來河灘的?”

“白绫河一化我就在這等着了,我就料想你肯定會趁着開春過來捕紅鳍鲈魚,”小狗兩只手交疊在一塊有些拘謹:“我不敢去你家,我當你是朋友我才跟你說的……”小狗側耳聽了一下周遭,确認沒人才小心翼翼道:“你快跑吧!”

“恩?”白束愣了愣,“我為何要跑?”

“你那個師父不是好人。”

這一聽白束立馬怒了,蹭的站了起來:“你憑什麽說我師父不是好人?我師父是好人,天底下最好的好人!”

小狗搖了搖頭,果不其然是這個結果。

白束收了網兜便要往回走,只聽得小狗嘆了一口氣,慢慢道:“你師父是不是叫寧琅?”

白束倏忽停下腳步:“你怎的知道?你真的會算命?”

“我不會算命,”小狗伸手摸摸索索找到白束胳膊,拉着他坐下來:“我之所以會知道,只因為我這雙眼睛就是他親手給剜了去的。”

白束像是一腳踩進了冰冷河水裏,僵立住不得動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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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跟你說過我有個主人,他把我們找來,養着我們,在我們身上種蠱,最後剜去我們雙眼,拿一根銀錐刺入我們心口。”小狗說的整個人瑟瑟發抖,止不住抱緊了雙膝:“只有我提前準備了塊碎瓦片,那天割斷了繩子跑了,其他人……剩下的小狗……都死了。”

“你……你胡說……”白束跟着一塊抖起來,春日暖洋洋的陽光打在身上感覺不到一點暖意:“我師父沒有給我種蠱……我也沒被……師父待我很好。”

“那天我問你生辰,你能在跟我說一聲嗎?”

白束猛覺自己嗓子發緊,心裏叫嚣着不要說,口中還是顫顫巍巍抖了出來:“丁卯年……四月初四……師父說那天剛好是寒食……”

小狗倏忽就笑了:“他果然找到他的命定之人了……你就是他一直要找的那個完美的容器!”

“小狗你在說什麽呀?”

“跑吧,有多遠跑多遠,千萬別被他找到了。”

“不,”白束撐着最後一點力氣站了起來:“我得去找師父問個清楚。”

“你不要命了!”小狗猛地拽了他一把:“他就是個瘋子,是個魔鬼!”

“我不許你這麽說我師父!”白束奮力甩開小狗的手:“你走吧,我以後不認你這個朋友了!”

“要不是你給我一個銅板,給我一顆冰糖葫蘆,我也不會冒着生命危險來跟你說這些。那天他來接你,我一聞見那股冷香我就知道是他,他是不是常年穿白衣,背着一把古琴,不生不滅,不老不死。”小狗猛地拽開自己胸前衣衫。

白束看着那具瘦骨嶙峋的軀體,全身像墜入了白绫河底。

小狗胸前滿布猙獰紅痕,像一條條醜陋的蚯蚓,而這一道道傷口卻都不在表皮,而是在內裏沿着血管蜿蜒。

“他就是個瘋子!他給我們下蠱,用銀針飼蠱,讓那些蠱蟲沿着我們血管游走……他還用自己養蠱,他身體裏就有自己下的火寒蠱,每年冬至發作,痛如剜心。”

師父告訴他……是寒疾。

“快跑吧,你是他要找的命定之人,你受的苦定不會比我們少。”

“可是……”白束目光呆滞着喃喃自語:“他給我取名字,把我養大,教我讀書寫字,給我做酒釀團子,……”

“你是他命定之人,他自然要從小把你捆在身邊。”小狗拉了拉白束冰涼的手:“跟我走吧,我帶你逃出去,讓他再也找不到你。”

夕陽散在頹敗的玉蘭花上,寧琅一曲廣陵散彈完還不見白束回來。這小子清晨時分就拿着網兜去撈紅鳍鲈魚了,也不曉得又跑到哪裏瘋去了,直到現在也沒回來。

寧琅披了件素白對襟長袍沿着去白绫河的路一路找下去,還沒走到河邊就看見那個素白小人兒踩着夕陽餘晖垂着頭一路走過來。直到踩到寧琅被斜陽拉長的影子才猛地擡起頭來,又是滿臉淚痕。

寧琅剛要低聲嗔怪一句“又是怎麽回事”,林子裏又蹿出一個蓬頭垢面的小人:“你怎的又偷跑回來了?我都跟你說了……”

小狗突然停下步子,循着那縷冷香猛地擡起頭來,像能看見似的極目眺着前方。

下個瞬間,白束猛喊了一句:“小狗,跑!”

小狗立馬扔下手頭竹竿轉身就往林子裏蹿!

三娘說師父的功夫很是了得,白束卻從未見過師父施展功夫。只此一次,但見師父飛身躍起,下個瞬間就落到了小狗身前。

師父功夫果真了得……殺人功夫更是出神入化。

白束只覺一股溫熱撒在臉上,再睜眼時,小狗已然被一根寸長銀錐釘在樹上。

鮮血直湧,染紅了師父一身白袍。而小狗并未立即喪命,只是錐心之痛即便沒有眼睛也在那張臉上顯露無疑,小狗口大張着,想要吶喊卻早已失聲,五官都扭曲着攢聚在一起,四肢極盡抽搐痙攣。

“跑……跑!”小狗最後吶喊。

那個與他蹲坐與歪脖子樹下的溫潤少年,把柔軟溫熱的手遞進他手心裏,笑着對他說:“那你給我算一卦吧。”

早知如此,定要告訴他他會一生遂意,至少還能活在那個美好的幻像裏安穩過幾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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