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前夜

臨到盡頭,終是怕了。

十九歲生辰前一天,白束坐在茅屋前的土坡上看了一日桃花。

人間四月芳菲盡,在白鷺山卻恰是姹紫嫣紅時。土坡地勢高,遠遠望去正對着王二麻子的桃園子,花開了這麽些年,每年卻依舊宛若新生,全然不見頹敗之色。

前幾年見桃園子裏張燈結彩,似是辦了什麽喜事。想必是那王幺到了婚嫁年紀,也始為人夫,如今算起來,該當為人父了。

不曉得那兩行鼻涕理幹淨了沒。

他這一世過的當真簡單,無父無母,無妻無子,師父将他孑孑抱來,最後也由師父親手送走,念及一生,不過師父二字。當日立誓終生不離白鷺山,心中還有過一絲遲疑,擔心自己終會受不住寂寞,平白傷了師父的心。但由師父一日日伴着,确實沒想過逃離,怕歸怕,卻也看的坦然。

剛開始那幾年,師父決口不提種蠱之事,不是沒抱過師父終有一日會心軟,會放過他的想法。但最近幾年師父頻頻給他吃各種丹藥,更是把茅屋後一方泉眼改做了藥池子,平日裏就把他按進去泡着,如今藥香早已滲入骨血,凡他沾染的東西都能帶上一股藥味。慢慢的也就釋懷了,自己生來就是要做這個容器的,如今正是做足了準備迎那些蠱蟲進入。

斜陽漸晚,春日裏天黑的快,眼看着那些桃花由明麗變得黯淡,直至最後再也望不見,白束方才起身往回走,一轉身才見師父正倚着院門看着他,不知已看了多久。

“師父。”白束快走幾步上前,與師父并肩進了院子,看着師父鎖了院門。

他這一生,終是鎖死在這裏了。

那一夜,寧琅聽得出身側那人整宿未睡,雖是刻意放緩了呼吸,人也沒有翻動,但他與這人同床共枕了這十幾載,眼看着這人由一嗷嗷嬰兒長到現在朗清少年,自然聽得出這人是真睡還是假寐。

及至下半夜,人終是忍不住了探身起來。時至月初,月色晦暗,房內更是漆黑一片。

寧琅念及白束已是忍了半夜,暗中默不作聲,任他自由來去。

忽的一陣藥香撲鼻而至,些微氣息更是直直撲到他臉上,寧琅剛待睜眼,人卻沒了進一步動作,就那般撐在他枕側看着他。

這般姿勢估計沒一會兒手便麻了,白束卻全無要走的意思,寧琅閉着眼都能感覺到正對着自己的那雙如清透山泉般的眸子。

那一看竟是看了半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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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花鎮上第一聲雞鳴響起時,白束才稍稍動了下。

寧琅剛待松一口氣,唇上忽被什麽東西輕輕碰了下,薄如蝶翼,似真似假,連寧琅自己都還沒搞清楚,身前的氣息便撤了出去。

擡舌輕舐,一股藥香。

今日是寒食,早上開不得火,白束伴着晨露将庭院掃了一遍,撐着掃把直起腰時,第一縷晨光迎面而至,把人撞了個踉跄。

該來的終歸是來了。

忽的想起小時候問過師父,寒食不開火不食竈可是為了緬懷什麽人,師父當時答複尚且不懂,如今終于了然。

只是不知日後他去了,師父還會不會為了他禁食。

進到房內時,師父正像無數次他夢裏那樣,坐在古琴旁束發,青絲如瀑,歲月沒在他身上留下一點痕跡。

“師父打算何時為我種蠱?”白束問的坦然。

“午後吧,待你吃了酒釀團子,也算過完了今年生辰。”寧琅答的淡定。

但一碗酒釀團子卻是沒有吃完。

吃到一半,院裏來了個鎮上的人,白束坐在屋內雖是一個字沒聽見,卻是一陣心慌的緊。

鎮上的人不會無端到這裏來,唯一能與他們聯系起來的也便只有……

果不其然,寧琅回到房內先是看了白束一眼,才緩緩道:“三娘沒了。”

白束只覺一口氣滞在胸口,提不起來咽不下去,呆立當場。

直到寧琅将一股至純真氣送入體內,才将白束堵塞的那口氣沖破,當即激烈咳了起來。

撕心裂肺,四肢百骸都跟着隐隐作痛。

三娘當真是見不得他受一點苦。

“偶染了春寒,病勢來的急,接着就去了,沒受什麽罪。”寧琅垂眸看着白束,面上還是靜如止水。

“師父!”白束猛地擡起頭來,眼眶通紅,眼裏蓄滿淚水:“那是三娘……你的故友遺孀,我的娘親!你怎的還能如此平靜?”

寧琅愣了一愣:“人都去了,你這般也無濟于事……我這一世,已送走了太多人……”

“也是,”白束忽的含淚笑了:“你不生不滅,不老不死,又怎懂得人世間的生老病死。”

寧琅凝眉。

“那日後我死了,你是不是也能這般平靜?”

寧琅還是沒做聲,只是等白束再看向那雙茶色眸子時,看到了瞳孔裏細微的顫動。

白束這次哭起來寧琅沒攔着,只待靜靜看人哭夠了才繼續道:“還有些時間,你若真是放不下,便下去見她最後一面吧。”

“不必了,”白束平複了情緒,拭幹了淚痕,“當日說是最後一面,便做了死生不見的打算。”

白束行至門外,沖着三娘茶棚的位置跪下,叩了三叩,起身對着寧琅道:“師父,為我種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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