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 作者的葬禮

隔天, 文昌雲回到了B市。

他的肋骨骨折并不嚴重，但是由于延誤了治療時間, 現在已經有些錯位, 可能會威脅到髒腑器官，醫生不得不又給他重新複位了一次。

文昌雲被折騰得夠嗆，在床上躺了一個禮拜, 這才勉強能下床了，但走路是絕對不行的，還是會牽動到肋骨疼痛。

李琳沒有來接文昌雲, 而是發了一個微博鏈接給他。

文昌雲坐在醫院的走廊上, 點開微博鏈接, 上面自動播放了一個視頻。

@式神：

今天去參加李聿大大的葬禮, 結果看到這個：視頻鏈接。

文昌雲掃了一眼轉發評論，都已經上萬。

視頻一看就是路人拍的，鏡頭有點晃, 一進去就是站在一座老宅的門前，聽見門裏傳來大聲的辯駁。

人的聲音進入錄音後，會變得怪怪的，但是文昌雲依然在第一時間聽出來了，那是他的聲音。

“是，我有房有車……這些，我拍着胸脯說，都是我文昌雲……憑本事……”

旁邊有人把門推開了，鏡頭伸進了門縫裏, 有淩亂的腳步和衣服摩擦聲響起。

“但是李聿呢，李聿就抱着他十幾年前的那些破書，腦子裏想着他十幾年前那些沒着落的感情，這是他死心眼啊！和我有什麽關系呢？”

文昌雲出現在了鏡頭中，一手插着腰，一手比比劃劃。

文昌雲從來沒有從別人的角度來審視過自己，這讓他有種陌生感，這是他嗎？分明就是一個面目可憎的中年男人，渾身上下都充滿着愚蠢的自大。

“但凡一個正常人，都該知道，年輕的時候談個戀愛算什麽啊，就是一段經歷，什麽都不算，還抱着那個一直到死，那不是蠢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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鏡頭裏的文昌雲說着，拍攝視頻的人也互相小聲說。

“這誰啊？”

“人家李聿都過世了，還在靈堂上大吵大鬧，這人有毛病嗎？”

“他說的是人話嗎？啧啧，怎麽透着一股人渣味！”

……

接下來，鏡頭一轉，進入了下一段，是文昌雲抱着書寵相思腿的那段，這回文昌雲又換了一副嘴臉，開始好言好語地祈求書寵相思放過他。

“好人，你既然這樣敬愛李聿，總不希望，讓大家知道，李聿愛着的其實是我這麽一個卑鄙無恥的人吧？那麽大家豈不是會懷疑李聿的品味？這麽震撼人心的作品，總不能因為我而蒙上污點吧？這麽好的一個作者，總不能因為我而淪為笑柄吧？”

拍攝視頻的人又是一陣低聲議論。

“原來他就是常運……嘔。”

“太惡心了……李聿怎麽會喜歡上這麽個人，好歹小說裏面的常運還是一枚制服小鮮肉……”

“這人長得好醜，我的天啊，快拍他的臉，讓他火！”

手機攝像頭不斷拉近距離，一個近景特寫出現在屏幕上，文昌雲那副惡心人的谄媚模樣暴露無遺。

說實話，文昌雲絕對算不上醜，就算人到中年，也是身材保持良好，外表小帥的大叔一名。

但是，他臉上的表情實在太惡心，令人看來，頗有看恐怖片的感覺。

相貌是天生的，但氣質是後天的，每一分表情，則是随時随地釋放出來的，表情和氣質無時無刻不改造着相貌，規劃着肌理的細微走向和形狀。所以說，相由心生，某種程度上也是有道理的。

文昌雲自己看着視頻裏那人，都是一陣厭惡，但是，超越于厭惡的是——驚訝，這是我？做出這副表情的人是我？我以前不是這樣的啊……

看完視頻之後，文昌雲又習慣性地拉下去看了一眼評論。

評論點贊最高的一條：

@4356ibs：

B市xx局xx科科長文昌雲，原籍李家村。20xx年參加公務員考試，筆試成績排名第22，成功考上該崗位，注意，該崗位只錄3個人。從200x年進入體制內，之後一路平步青雲……對了，他已經一個禮拜沒來上班了。

@二森森：

頂上去！

@陌路、殊途：

頂上去，讓他火！

@焉是：

喵喵！

@案黑：

吐了！

……

文昌雲只覺眼前一陣黑，趕緊把微博關掉，手機又震了兩下，是李琳的微信。

李琳：真~是~精~彩~呀~

李琳：原來你上個禮拜回老家，是去見死老情人啊，沒想到啊沒想到，我以為文科長你幹不出這種不老實的事，沒想到你這麽不要臉啊。

文昌雲的手直發抖，他不知道李琳打出這些字的時候，是什麽樣的表情，幸災樂禍還是火冒三丈，他不知道，因為不知道，所以想象的空間更豐富，不過，有一點他可以确定，他和李琳之間，早就沒有什麽夫妻情誼了。

沒有夫妻情誼的婚姻，比用沙子堆的城堡還要可怕，因為大浪來臨之時，這城堡不僅會潰散，而且李琳還會捅他兩刀，都是往最要害的地方捅的。

文昌雲強迫自己冷靜下來，只是在原地拿着手機，就已經耗費了他太多力氣，他甚至有一種幻覺，他已經瘋了，只是身體還像個正常人似的，裝模作樣地回着微信。

文昌雲：這是犯法的，洩露公民私人信息，你看到了就發給我，我整理一下，提請局裏處置。

文昌雲這麽一說，仿佛李琳還是在幫他一樣。

李琳很快發來了幾條連着的語音，文昌雲不敢按開，剛才他打開視頻，已經有好幾個路過的病人和護士側目而視，現在不按開李琳的語音，他都知道那裏面沒什麽好話，何必自取其辱呢。

文昌雲：我在醫院，不方便聽，回去再說。

李琳便把那傷口撒鹽的話又轉成文字給文昌雲發了一遍。

明明都是字，筆畫拼起來的符號，可是看着這一段一段的符號，文昌雲卻有種想殺人的沖動。

在他徹夜不歸的時候，李琳不會擔心他是不是死到外面了。

在他受傷住在小山村的醫院裏輾轉難眠的時候，李琳開開心心地和朋友玩着通宵。

在他所經歷的事被曝光到網上的時候，李琳不會安慰他，不會和他站在同一戰線，而是落井下石，極盡嘲諷之能事，仿佛受難的不是她老公，不是她至親的人，而是她的大仇人。

文昌雲不是傻子，他能不明白這是為什麽嗎？

可是他不願意明白。

現在，他必須找到一個點，去排遣心中的郁憤，那個點就是李琳沒有盡到妻子的責任，在危難關頭還落井下石。

于是，文昌雲惡狠狠地給李琳發了一大篇文字，裏面夾雜着他能想到的最惡毒的話，每個字都飽蘸着毒汁，恨不能用兩條微信把自己老婆殺了。

李琳果然沒有再回他，世界消停了。

文昌雲又用同樣的惡毒語言，去那條微博下面評論了十幾條，并揪住一個無辜的路人號罵了幾個來回。

這樣做完之後，他面臨的就是，不得不自己叫車回家。

文昌雲像是剛幹過重體力活一樣，呼哧呼哧地喘着氣，額上滿是汗水。

偏偏他的肋骨又沒好，距離呼吸帶來的劇痛每分每秒都侵蝕着他的神經，這簡直就像是地獄般的刑罰——更糟糕的是，這還是文昌雲自找的。

專車司機是個年輕小夥，他接到文昌雲這一單後，了解到文昌雲的情況，便主動跑上來幫他下樓。

文昌雲就像是完全沉浸在陰暗之中、肚子裏藏滿毒汁和尖牙的怪物，誰接近他，他就咬誰。

年輕小夥卻遲鈍地沒覺察出來，只以為文昌雲是因為受傷太疼了，所以臉色才顯得那麽猙獰。

“我推您出去吧？”年輕小夥臉上帶着善意的笑容。

文昌雲的眼珠轉向他，多疑地審視着，現在這個時候，他完全有理由懷疑任何一個人，是不是看過了那視頻，然後來看他笑話的。

但是年輕小夥始終陽光滿滿地笑着，好心地扶着文昌雲上輪椅，又推了他進電梯，一路仔細護送着，直到專車上。

“大哥，小心頭。”小夥扶文昌雲上車，順手在他的頭頂和車門框上墊了一下。

文昌雲默默地垂下目光，把衣服角收在手裏，車廂一震，小夥也上了駕駛位，利索地關上門。

當初剛來B市時，李聿同時打了好幾份工賺房租，有一陣還當過黑車司機。

那時候，雖然他們過得狼狽，可是每天都很開心，李聿會很細心地注意到一切與文昌雲生活起居有關的細節，兩人在一起啃幹饅頭的時候，還會一邊聊天一邊大笑。

“大哥，坐好了，咱們出發！”

出租車從醫院大樓的陰影裏駛出去，駛進一片明亮的盛夏陽光裏。

文昌雲卻拽緊了衣服，打了個寒噤。

李聿葬禮後的日子裏，書寵相思時不時想起來就會哭。

直到一個禮拜過去，他才稍微好點。

而這些時候，他的脾氣也特別暴躁，好像想把全世界都得罪光。

第一個上門來找茬的是唐冰。

“李聿有沒有遺囑什麽的？”唐冰問，“他給你留下什麽了嗎？

“我又不是人！你問我這個幹嘛！！”書寵相思當即失控地大叫。

唐冰捂住耳朵，等他嚎叫完，就開始東看看西看看。

這裏原來是李聿的病房，也是李聿和書寵相思相依為命的地方，現在，人去床空，按照程序，書寵相思也該滾蛋了。

“別翻了，你到底要幹嘛！！”書寵相思揪住唐冰的衣服，想把他拉出來。

路德維希卻先他一步按住他的手臂：“冷靜點。”

“不可能啊……”唐冰東翻翻西翻翻，連病床的墊子下面都看過了，“李聿是個重感情的人，不可能什麽都不給你留下啊……”

這話越說越過分了，書寵只覺心髒被紮了個千瘡百孔：“唐冰——！！”

唐冰猛然醍醐灌頂，扭過頭來，盯着書寵相思：“對了，你去中央銀行銷號了沒有？”

“……還沒有。”自從李聿離開，書寵相思光顧着傷心了，哪裏有力氣去管那些事。

“走走走，我們一起去。”唐冰一把抓起書寵相思，忽然鼻端傳來一股怪味，唐冰皺起眉頭，“你多久沒洗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