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陳智

招弟躺在柔軟的不可思議的大床上，久久無法入睡，這個房間舒适的讓她有點不習慣，畢竟她生活了二十年的家鄉，從來就沒有人有能力擁有哪怕只有這一半舒适的房間，她借着窗外透進來的微弱光亮，盯着天花板上的吊燈回想着這段時間發生的一切，想着想着，她就有種身在夢中的錯覺，可哪怕是做夢，她都不曾想過她會遇到陳大叔，然後答應嫁給陳智。

一想到陳智，她的腦海裏就自動浮現出他始終低垂着頭的身影，他似乎很不喜歡與人對視，每當她想要找機會看他眼睛的時候，他總能敏感的察覺到她的意圖，然後将頭垂的更低，甚至會微微的閉起眼睛。

其實從陳智出現在她面前的一剎那，她就知道自己是真的誤會了，陳大叔說的是真話，而不是一個父親因為難以接受兒子癡傻而做出的狡辯。陳智真的不傻，因為他對她們說的話都是有反應的，雖然他不說話，但每次她都能從他細微的表情中知道他有在聽，而且都聽到心裏去了。

就拿晚上吃飯的事情來說好了，在她将注意力放到陳大叔他們身上的時候，他會悄悄的将她喜歡的菜夾到她的碗裏，她都不知道他是怎麽知道她喜歡那個菜的。而當她轉頭去看他的時候，他又會是面無表情的低頭吃飯。而在下一次她轉移注意力的時候，他又會如法炮制。招弟覺得，陳智一直在注意她的一舉一動，而且想要用他的方式對她表示友好。

想着想着，她竟朦朦胧胧的睡去了，夢中，陳智終于擡起了他一直低垂着的頭，陽光下，他笑的一臉的燦爛，清晰的一遍一遍的叫着她的名字‘招弟’。

“招弟，招弟。”正因為陳智願意開口叫她名字而開心的招弟慢慢的發覺他的聲音竟變成了女聲，她一吓之下，猛的睜開了眼睛，這才發現自己在做夢。可旁邊卻又有人呼喚她名字的聲音，她轉頭看去就一眼看到了徐瀾青春飛揚的笑臉。

“呵呵，你終于醒了，我都叫了你好一會兒了。”看到招弟已經醒了，徐瀾一下子就跳上了她的床，靠躺在她身邊。

“徐瀾，你怎麽，怎麽這早就過來我這裏了？”招弟還真是有點不能習慣徐瀾的自來熟，一般人很少在剛見人第一面之後就大清早的進人房間叫人起床，還不等邀請就跳上床的吧

“我故意的，招弟，我就想趁着老舅他們還沒起，來找你說說悄悄話。”

“悄悄話？不能讓陳大叔他們知道嗎？”

“嗯，最好不要讓他們知道，我怕他們生我的氣，”徐瀾說這話的時候，語氣中竟帶上了一絲擔憂。

“你昨天也聽老舅他們說了吧，我小時候打過小智。”

“嗯，所以他才那麽怕你是嗎？”

“其實，我不僅打他了，我還罵他了，當時我才八九歲，小智那會兒也才七八歲，我忘了那個時候因為什麽事兒，我被我媽罵的很慘，正一個人生悶氣呢，他卻過來抓了我的臉一下，當場就破皮了，我本來就有氣，當時又很疼，而且他抓的還是我的臉，你知道，就算只是個小丫頭，但女孩子最看重的還是自己的臉，我滿以為自己被他毀容了，當下脫下拖鞋就死命的抽他，我都不知道自己是哪來的力氣，把他都打的轉圈了，還不停手，後來更是把他壓在地上打，小智那會兒就不喜歡說話，被我打的實在狠了，也只是掉眼淚，後來估計是實在疼的厲害，他才開始反抗。”

“你看他現在的身板就知道他小時候有多瘦弱，那點力氣根本就不是我的對手，反而還讓我更生氣，所以我竟然鬼使神差的大罵他弱智，傻瓜，笨蛋，反正是什麽能形容他笨就罵什麽。我到現在都還記得他當時的眼神，那種眼神能讓人覺出他的疼，很疼，而且這種疼不是來自肉體。”

“他一出生的時候就因為高熱不退，要住保溫箱，才幾個月大就因為胸口長了個小肉瘤要動手術，別人家的孩子都能說話了，他還是一個字都不會說，從那個時候開始，就有很多人在背後指指點點，說他是癡傻兒，養不活，後來我老舅不信邪帶他去醫院檢查，沒想到卻被診斷出有自閉症，其實這個病有生理引起和心理引起這兩塊，而小智最終的檢查結果就是剛出生時的高熱造成腦傷而引起的自閉症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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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他稍微大一點之後，老舅又帶着他去看了這方面的權威專家，幾乎是看遍了這方面的所有專家，才總算是得到一個好消息，自閉症患者有70%是智力低下的，20%是智力正常的，只有10%是智力超常的，而小智就屬于這10%智力超常的一部分人，但盡管有這個診斷，他卻還是不肯開口說話，對有些事情的認知能力也很弱，所以，說他是癡傻的聲音反而是越來越多，自從我打罵他之後，他就變得更加不肯開口說話，至少在我面前他是一個字都不願意說了。”

招弟看着徐瀾慢慢抱住雙腿蜷縮成一團的樣子，不知道該怎麽勸她才好。

“昨天你說是因為誤會才打他的，後來你是怎麽知道誤會他的呢？”

“當時也不知道為什麽那麽湊巧，所有的大人都不在，我打的沒力氣了，才停下來。等我冷靜下來之後，才發現我剛剛坐着的地方有一只彩色蜘蛛挂在那裏，小智那一下其實是想幫我撩開那蜘蛛的，只是他太矮小，跳起來撩蜘蛛的結果就是一個沒看準就抓到我臉上了，因為跳起來落下的力道太大，所以才抓破了我的臉。”

“所以，這麽多年來，你都覺得對不起他，想盡各種辦法想要接近他，是嗎？”招弟完全能理解徐瀾的心情，如果今天換成她因為誤會而傷害到自己的小弟，她也會一直懷愧在心，更何況，徐瀾傷害的還是一個因為自閉而無法表達自己正常情緒的孩子。

“嗯~~可惜這麽多年努力下來，收效甚微，小智還是不喜歡我。”

招弟盡管能理解徐瀾的心情，但卻不能否認她确實是做錯了，有些傷害很容易造成，但想要彌補卻并不見得會是件容易的事。

“招弟，我來和你說這件事，主要就是想要告訴你，小智不願意和人交流，但他內心其實什麽都明白，他做每樣事，肯定都有他自己的理由，我們如果暫時不能理解，那就靜觀其變，千萬不要因為一時沖動而誤會他。”徐瀾轉過身，非常嚴肅認真的說着這番話，她不希望招弟因為不了解小智而讓他再受一次傷。

“徐瀾，你放心，雖然我不能保證什麽，但我一定盡自己最大的努力去對他好。”她從來不是一個輕許諾言的人，因為一旦許諾，就勢必要說到做到。盡管不能許諾什麽，但她會一輩子都對小智好的。

就在兩人因為達成默契而相視一笑的時候，從房門外傳來了一陣悠揚的鋼琴聲，招弟不懂音樂，所以根本就不知道這是首什麽曲子，但這絲毫都不妨礙她沉迷在這美妙的琴聲中。

“這是拉威爾的《夜之幽靈---水妖》，這原本是首升C大調的曲子，但小智卻用降D大調來取代升C大調，整首曲子的曲風從亮麗瞬間就轉換成了一種寬泛的，具有神秘色彩的寧靜，他也許并不明白什麽是升C大調，什麽是降D大調，他一直都只是随着自己的感覺彈奏，但每每都能直擊人心，給人震撼。小智是我見過的最有天賦的鋼琴演奏者，只可惜，他也許永遠都不可能站上舞臺，讓大家欣賞到他的音樂。”

招弟完全聽不懂這些音樂上的專業術語，但她知道徐瀾這是在誇獎小智，更是在替小智惋惜。

“走，我們出去吧，你應該好好的看一下小智彈琴時的樣子，你都不知道，他專注在音樂中的樣子簡直是帥呆了，迷倒女生簡直就是小意思。”徐瀾一改之前低沉的情緒，跳下床就要拉着招弟出房間，咋咋呼呼的樣子完全看不出她剛才還縮成一團的可憐樣兒

其實招弟很想說，她看到過的，還在馬家坳的時候，陳大叔就拿他彈琴時的照片給她看過。但為了不掃徐瀾的興致，她還是什麽都沒說，順從的跟着出去了。她也想看看小智彈琴時的風采，她記得，照片中的他，并沒有低頭，她想确認下，他是不是真的可以在彈琴的過程中放開自己

當招弟在徐瀾的帶領下走到琴房門口的時候，發現陳鐘和賀琴都已經站在了那裏，他們正小心的将自己的身體隐在門後，只探出了半個頭去看琴房裏的動靜，看到招弟他們過來的時候，賀琴還比了個噤聲的動作，然後才招手讓他們過去也隐在門後。

“小智彈琴的時候不喜歡被別人看着，他會覺得不自在，甚至還會生氣，所以我們只能是躲着看。”徐瀾附在招弟的耳邊，用輕到都有點辨別不清的聲音為她解惑。

招弟在了解情況之後，也很配合的只探出半個頭去看裏面的陳智，琴房裏的場景和她看到的照片是一模一樣的，陳智坐在臨近窗口的黑色鋼琴前，忘我的彈奏着，十指在黑白相間的琴鍵上靈活的上下翻飛，窗外的晨光透過沒有拉上窗簾的玻璃窗投射進來，在他的身側形成一道道的光線，将他襯托的異常俊秀。看來，當時的那張照片也是陳大叔躲在門口偷拍的，因為她現在所在位置的角度和照片的拍攝角度是一致的。

一曲結束之後，陳鐘看到裏面的兒子緩緩的收回放在琴鍵上的雙手，他立刻經驗豐富的開始趕人，按照慣例，每天早晨，小智只會彈奏一曲就會出琴房，然後去樓下餐廳吃早餐，吃完早餐之後就會回到自己房間聽鋼琴曲的CD，直到吃中飯的時間才會重新下樓，下午則會一直待在琴房練習樂曲，等有人來喊他吃晚飯，他才會結束練習。吃好晚飯後，洗漱一下就上床睡覺。每天都是這樣一成不變的行程安排，他喜歡單一重複的生活，面對生活中發生的突變，接受度和适應度都很低。

其實，他曾經嘗試着讓小智積極的去融入人**，到年紀讀書的時候，就送他進到普通學校，想着讓他多接觸同齡人，也許可以讓他活潑些，可事與願違，小智不但沒有變的開朗，反而更加沉默孤僻。這樣的學習生活，堅持了三年不到的時間，就被迫放棄了。

他發現随着時間的推移，小智竟然出現了暴躁易怒的現象，甚至有一次回家全身都傷痕累累的，可怎麽問，他都不肯開口說出緣由，随即他又打了電話給小智的班主任，可班主任卻也是一問三不知，只說下午放學的時候還看到他好好的。

無奈之下，他只能幫小智辦理退學手續，請了專業的自閉症醫護人員到家，一對一的進行治療，可小智對那人的防備心卻很重，壓根就不配合治療，到最後，連那位專家都說，再這樣勉強下去，對小智的病只會有弊無利，倒不如讓他在一個舒心的環境裏自由發展，也許還能讓他開心點。

就在早一步躲到暗處的衆人等着陳智一如既往的徑直下樓吃早餐的時候，四雙眼睛居然同時看到他收回已經下了一級樓梯的腳，猶豫了一小會兒，轉身朝招弟房間的方向走去了。

陳鐘他們三人面面相觑，不知道陳智要幹什麽，然後不約而同的看向正一頭霧水的招弟，最後又齊刷刷的更加努力的往外伸脖子，想要看個究竟。

只見陳智走到招弟的房門口，低着頭絞了一會兒的手指，轉身又走到隔壁自己的房門口，開門進去了。

這下，所有的人更是覺得一陣的莫名其妙，他這究竟是要幹嘛？

他們幾個擠在這個狹小的轉角處，足足等了有十多分鐘才見到陳智重新開門出來，此時他已經換了一身衣服，雖然房間裏打着空調，并不熱，可畢竟是九月酷暑，他居然在短袖T恤衫外面又罩了一件長袖的薄外套。

“老陳，你說，小智這是要幹什麽，穿那麽多他不熱啊？”賀琴輕聲的詢問着在她前面趴着牆壁的老伴兒，她是怎麽想都想不明白，所以才忍不住問出聲的。

“噓，先別出聲，小心讓小智發現了，你看，他要敲招弟房門了。”陳鐘頭也不回的一直盯着兒子的一舉一動，他覺得兒子今天有點怪，這不像是他一貫的作風啊。

被陳鐘這麽一說，賀琴也馬上收回心神專注的看着陳智的一舉一動。

他在輕輕的敲了幾下房門，沒有得到回應之後，又站了一會兒，才伸手去扭門把，等房門開了，他低着頭站在門邊一直沒有其他動作，過了好一會兒，這才微微擡頭看向房內，在發現房間裏并有人的時候，很明顯的楞了楞。

就在所有人都以為他會有其他舉動的時候，陳智卻又恢複了一開始的面無表情，轉身向着樓梯口走去，沒一會兒就消失在衆人的視線裏了。

“老舅，小智這到底是要幹什麽啊？他幹嘛好端端的進去穿了件那樣的衣服啊，我怎麽一點都看不明白呢？”沒等賀琴再次發問，徐瀾就耐不住性子率先問出口了。

“嗯~~~你這鬼靈精都不明白的事兒，你覺得你老舅會知道嗎？”陳鐘也是一腦袋的問號，他也想要問別人呢？他們這一個兩個的倒都先問上他了。

“陳大叔，我想，我想我知道小智為什麽要換那件衣服。”一直站在最後面悶不吭聲的招弟小聲的說出了這番讓人意外的話，而說這話時，她的臉居然有點微微發紅。

“你知道？？？”剩下的三人在聽到這話之後，都是迅速回頭盯着招弟，一臉的不可置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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