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008

早上查房，病區又是一片“生機盎然”。

vip女病區靜挨個牽我們的手，要我們帶她回家，她手勁之大，黃醫生都不敢讓她碰着，躲着她走路。

vip男病區某大爺無措站在床邊，他的床不知被誰覆水淋濕了，床墊都濕透了。

查監控居然是一向沉默的廖幹的。

黃醫生批評教育，而廖一言不發，只是嘴角情不自禁的勾起。

普通病區整天臭烘烘，護工就差一天兩遍用84洗樓層，擋不住患者是臭源。

曹幹脆拉屎拉到身上，他自己又不會洗澡，鄧醫生皺着眉頭要黃幫他洗，一旁閑置的患者自報奮勇，說他可以幫曹洗。

戴也是傻子，同樣不會洗澡，但雲一直照顧着他，以至于只會咿咿哎哎的戴見着他也會發出近似“阿爸阿爸”的語音，全心全意認他做爸爸。

雲有時笑笑受了，有時笑罵“我可生不出你這麽好的兒子”。

監護室裏新來的琪坐在床邊獨自微笑，叫名字、問話都不理人，目光滲人望着我們，默默微笑。

榮則求爺爺告奶奶，要我們放他出去，他保準再也不鬧事了。文主任看他狀态，搖搖頭不放。

回到病房，今天是文主任出診，九點鐘來了病人，我跟着他下去。

門診室裏是一對中年夫妻，求診的是妻子。

文主任先是問了雙方姓名、關系，這才開始問診。

“因為什麽看的門診？”

“就是在家又犯病了，整天坐在家門口，不跟人說話，也不做事，喊她吃飯不吃，晚上又不睡覺。”丈夫笑說。

妻子眼神有點直，盯住桌子一點不說話。

“她有這個病多少年了？”

“好多年了吧，說不清，結婚後才發現她有點不正常，後來我丈母娘說，讀書時就有點不對勁，只是那會沒去治病，應該是十八九歲就有了，到現在三十年。”

妻子坐在椅子上不安要站起來，丈夫握住她的手，安撫。

“那時有些什麽症狀？”

“就是自言自語，脾氣暴躁，有時打人。”

他妻子已經站起來在門診室裏轉悠起來。

他一邊說，一邊回頭望。

“她爸爸就是給她打死的，大概八年前的事了。”扭過頭，丈夫平淡地說。

我內心驚駭，文主任面無波瀾。

“在哪裏看過病？都怎麽治療？”

“這可就太多了，因為她這個病，只要一不正常我就帶她看病，這麽多年住院就住了十四次，住院有長有短，都是人正常了接出院。”妻子走出門診室了，在走廊裏亂走。丈夫本還在說，餘光瞄不到她，停了一秒沖文主任抱歉道：“醫生等一下，我去看看她。”他提起屁股離開椅子去找她。

不久，丈夫把妻子牽回來，耐心道：“你在這裏坐着，不要亂動，這裏是醫院。”

妻子坐着不動了，他這才回到文主任面前，說：“她在家倒不動，光坐着。”

接着他數出不少醫院名，回答文主任問題，“……一直吃的氯氮平，效果很好，只要她沒發病，就和正常人一樣，在家裏做飯做事都很勤快。”

文主任擡頭看他一眼，“病好了都很正常？”

“嗯，病好了她很好，就是病反反複複發作，這幾天她又發病了，我就帶她來了。”

“在家有堅持吃藥嗎？”

“一直吃的，她這個精神分裂症就是要終生吃藥的，好的時候她就自己吃，有時候她不想吃了，我就哄她吃，碾碎放進飯裏。這兩天發病我自己給她晚上加了一片，可還是沒效果，就帶她來醫院了。”他在說自作主張加藥時不好意思笑了一下。

“這次發病前家裏有發生什麽事嗎？”

“沒有，什麽也沒有，她這個發病沒有一點規律，好好的突然就不正常了。”

“她幾姊妹？”

“她家五個女孩，她最小。”

“她家裏有沒有人得這個病？”

“家裏？我想想，她四姐也是，好多年前就卧軌死了。”

“你們生了幾個孩子？”

“一個，男的，今年二十二了，整天不做事，晚上打游戲，我看他也有點精神分裂。”丈夫凝思道，臉上倒沒有愁苦表情。

文主任沒接他這話。

“醫生，你看她這情況要不要住院？”他回頭看她，見到她坐在椅子上沒動，沖她笑了一下，轉回頭繼續和文主任對話。

“住吧。”文主任瞄了一眼一旁安靜坐下來的妻子，便低頭寫門診病歷了。

丈夫望着文主任寫。

“有沒有其他疾病，高血壓？糖尿病呀？”

“都沒有，就是這一個病。”

“藥物過敏？輸過血這些？”

“沒有，沒有。”

文主任一邊埋頭寫，一邊問。

後來丈夫給她辦的普通病房，文主任喊一病區的醫生來收病人。

一病區醫生來了後，我和文主任回辦公室，丈夫擡手沖我們道謝，“謝謝醫生了。”

文主任笑着擺擺手。

上電梯的時候，我忍不住跟文主任說：“我第一次在人的眼睛裏看到愛。”丈夫對妻子的愛護是掩藏不住的。

文主任笑着點頭，“這種家屬很少。”

“真是無時無刻不感受到他的愛。”我感嘆，同樣也疑惑着，“這樣被仔細對待，為什麽她還是會發病？而且還吃了藥的。”

文主任沒有回答我，反倒說：“幾十年了，她穩定期和正常人一樣。”

“嗯，沒發病的時候很好，家人照顧的好吧。”我說。

“我給她診斷的是分裂情感障礙。”文主任說。

“不是精神分裂症？”我詫異。

“不是，精神分裂症會消退。”

雖是診斷不一樣，但治療都是相同的。

之後上班這對夫妻總浮現在我腦海裏，原本我認為患上精神疾病的人是不幸的，因為思維與現實脫軌，他病态地創造了獨屬自己的世界，同時也失去世界，從此他的世界裏只有他自己能懂自己。

可如果有個人堅定不移地愛着他，那無論如何，他都不是孤獨的，不是不幸的，相反，他活得很好，因為有個人始終愛他。

精神病好像也沒那麽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