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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反應太直接了, 厲歲寒看他在黑暗中亮晶晶的眼睛,沒忍住笑了笑。他枕着手臂半靠半坐, 曲起一條腿給陶灼倚着,另一條腿長長的伸直, 斟酌着這個話題的切入口。
一個不善于表達自己情感的人即将開口,陶灼有心等厲歲寒主動,但他實在太好奇了, 有關厲歲寒和黎洋, 他想知道的何止是分手?
他半提問半引導地問:“你們在一起多久?”
厲歲寒想了想, 說:“斷斷續續有五年吧。”
哦,五年。
陶灼先在心裏對這個已經很漫長的數字撇了撇嘴,算算時間, 他說:“那不就是你大二去給我當家教的時候?”
沒等厲歲寒回答, 他立馬又将重點放到“斷斷續續”上去,接着問:“為什麽是斷斷續續在一起……你們經常分手麽?”
“那你們是怎麽在一起的?”陶灼簡直停不下來, “你們怎麽知道的互相是不是直男?你們有沒有一起去過澡堂?會不會洗着洗着……”
“你……”厲歲寒無奈又好笑。
“好好,你說, 你說, 我不問了。”陶灼忙舉手示意, 他把被子抖開罩在腦袋上, 期待地包住自己。
厲歲寒只好從頭開始回答陶灼的問題,他說:“是在畫室認識的,那時候我還不知道他彎不彎,他自己也不知道。”
“啊。”陶灼發出無意義的聲音, 歪在厲歲寒腿上點點頭。
與陶灼當年腦子一熱,在學校旁邊随便找了個畫室就去了不一樣,厲歲寒高中時的畫室是槿市最好最大的機構,響當當的名頭,九大美院的合格證每年能刷滿兩面宣傳單。
這種畫室全國排得上號的也就那幾家,除了本地人,每年都有五湖四海的學生背着畫具過來報名集訓,交上一筆數額不菲的學費,吃住都在畫室,沒日沒夜的畫,目标定在最好的那幾所學校。
黎洋就是其中之一。
厲歲寒還記得他高二暑假剛來時的模樣,那時候厲歲寒算得上是畫室的“老人”了,他從高一沒事兒的時候去上課,到了高二就從普通班被分去了美院班——學生太多了,一兩千人,頭部班級的名額必須緊着最有希望的那些學生。
美院班又大部分都是複讀生,複讀一兩年的有,兩三年甚至四五年的也有,基本功都足夠紮實,只差藝考時穩定的一哆嗦。平時畫累了,他們就去普通班轉着玩兒,看看新一屆的水平,普通班的老師忙不過來的時候,就讓他們順便給新人講講畫。
有些老油子喜歡給新人講畫,有成就感,厲歲寒不喜歡。
被關系不錯的朋友喊去幫着看看畫說說問題,他會認真提,其他沒關系的人他懶得張嘴,也沒興趣看,潛意識裏覺得跟他沒關系。
黎洋剛來的時候沒有朋友,确切地說是不去交朋友。
他不是來自那些大城市,可能四線都沒到,厲歲寒第一次聽他說是哪裏人時,腦子裏甚至對這個陌生的地名毫無印象。
普通的城市普通的家庭,家裏雖然能供得起他來畫畫,但壓力也同樣實打實,學費上花大錢,吃穿用度上就會下意識節省。
剛來的時候別人喊他去買住宿用的新床品,他不去,家裏帶了。
晚上畫畫到半夜,別人喊他出去撸串兒或訂外賣,他跟着定了一次炒飯,花了三十五,再喊他他就不吃了。
一周休息一天,同樣是外地過來的同學們一塊兒出門逛逛,買買衣服,他拒絕了兩次,第三次別人也就不叫他了。
黎洋不可能不在意,“窮”是最藏不住的事,一群半大學生遠離父母住在一起,都是最臭美虛榮愛面子的年齡,同寝室裏有心無心的一句話他也忍不住多想,索性就成了個獨行俠,每天只管自己的畫,做出一副“兩耳不聞窗外事”的模樣。
厲歲寒那天經過普通班某個教室,被幾個男生纏着鬧了會兒,助教卷着書筒過來抽人,沖厲歲寒咆哮:“你!重點的別來擾亂這幾個準複讀生的軍心!要麽給我幫忙,要麽趕緊滾!把書櫃上兩本半身像拿去給老李!”
普通班一陣罵罵咧咧,厲歲寒笑着做了個告饒的手勢,去拿書。
他知道助教說的是哪兩本,上周老李買書之前給他們看過,但是看了一圈沒找着,正想直接走人,黎洋坐在靠近樓梯那邊最稀稀拉拉的一排學生裏,剛反應過來他在找書,喊了一聲:“不好意思,在這兒。”
厲歲寒轉頭,先看見的是他右眼睑下方一圈發青的灰印子。
“我第一眼看他以為他被人打了。”厲歲寒說,“坐在拐角,頭發半長不短沒個型,一臉陰沉沉的,白得發青,也沒人跟他說話。”
“是鉛灰吧?我以前容易蹭鼻子上,動不動鼻子就黑了。”陶灼聽得入神,挂在厲歲寒腿上朝自己臉上磨棱着比劃,“黎洋以前竟然是這樣的性格。”
“嗯。”厲歲寒笑着夾夾他的鼻頭。
厲歲寒見他沒有要起身送過來的意思,就走過去拿,黎洋就幹脆連身也沒起,直接把書朝厲歲寒面前一舉。
厲歲寒看他一眼,本來不想說話,離近後發現這個人的五官竟然很好看,就點了點自己的下眼圈。
“嗯?”黎洋沒明白,表情瞬間從清清冷冷變得有點兒愣。
“髒了。”厲歲寒說。
說完他把書接過來,掃了眼黎洋的畫板,直接走了。
黎洋那時候的素描還說不上有多好,但他有着在新生裏很出挑的優點——放。
他有着天生的全局觀,黑白灰看得很明白,該鋪大關系的時候就是大關系,先把三個面分開;深入塑造的時候腦子也很清楚,不會盯着一小塊畫面死摳;該黑的黑該白的白,該突出的地方突出,該籠統的地方就籠統,絕不會在沒意義的畫面裏浪費一筆,大刀闊斧,明明白白地追求最“跳”的視覺效果。
這是一種畫面意識,聽上去很簡單,有的學生畫一萬張畫也不明白,對黎洋來說卻是他的本能。
五年後他們分手時,厲歲寒回想起他們見到的第一面,心想,這種本能大概才是他們會分開的根源。
當時他想不到後面這些事,他看那眼黎洋的畫想到的只是,這人早晚會去美院班。
但黎洋第一次出現在美院班,卻不是被畫室調過去的。
男生之間基本上說過話就算認識了,之前厲歲寒沒注意過這個人,不認識的人他都當空氣。
認識以後偶爾迎面碰上,他們會打個招呼,一開始是厲歲寒主動,後來黎洋估計覺得這人不會拉他去買東西吃飯,就也會主動跟他打招呼。
畫室晚上十點放學,厲歲寒一般會畫到十一點半,然後收拾東西準備回家。
那天他戴着耳機從班裏一出來,看見黎洋在走廊靠牆站着,一只手攥着瓶水,另一只手舉着手機,一會兒舉近一會兒離遠的看。
厲歲寒發現他每次看見這人的關注點都很歪,之前是臉上的灰,這次是黎洋側面看過去線條很漂亮的脖子。
但他已經對自己的性取向很明确了,所以很坦然,朝黎洋吹了道口哨。
黎洋轉臉見他走過來,從牆上站直,臉上露出半生不熟時最典型的微笑,有點兒腼腆,沒話找話地問:“你畫完了?”
“啊。”厲歲寒答應一聲,注視着黎洋的眼睛,語氣既不疏遠也沒有刻意親密,只問他:“找我?”
“想找你看看我的畫。”黎洋直接把手機遞給厲歲寒。
厲歲寒笑笑,沒說什麽,接過手機一張張劃拉。
“最近覺得有點兒瓶頸,畫着畫着就沒思路了,像握着別人的手在畫畫。”黎洋跟他一起勾着腦袋看手機,輕聲向他解釋,“那天你說完我畫得髒,有了點兒頭緒,今天感覺又亂了。”
“什麽?”厲歲寒擡眼看他,不知道是自己理解錯了還是黎洋理解錯了。
黎洋學他上次的動作,在自己顴骨上點了點,然後就着厲歲寒的手飛快滑了幾下手機,說:“就這個臉,這是你說完我改了以後的。”
厲歲寒還沒聽完就朝牆上一靠,看着黎洋笑了起來,心想這人的眼睛長得清清亮亮挺聰明,一畫上畫怎麽還有點兒呆。
“笑什麽?”黎洋下意識想把手機拿過來,以為厲歲寒笑他的畫。
“你那天回去洗臉了麽?”厲歲寒問他,“沒等到第二天睡醒才洗吧?”
黎洋愣了愣,反應過來後跟着厲歲寒一塊兒笑了,搓搓臉輕聲說了句“靠”。
“去你那兒看吧。”厲歲寒把手機扔回黎洋懷裏,“隔着手機看不出來,濾鏡把老頭兒的臉都磨糊了。”
“行。”黎洋接住手機點點頭,領着厲歲寒去他教室。
教室有認識厲歲寒的人見他進來就喊,讓他快來給自己改畫,厲歲寒說先跟黎洋申請,直接在他畫架前坐下。
“你的意識沒問題,只是急了,太想得到效果。”他在黎洋的筆盒裏撥了撥,從一堆長度尴尬的筆頭裏撿了根最長的出來,在黎洋的畫板旁邊寫了幾個字。
“人的腦袋不是個球,你可以用方體的意識去做關系,但在黑白灰關系已經做夠的情況下,能把你的畫面質量跟其他人拉開的是深入和細化。”厲歲寒把鉛筆扔回筆盒裏,朝黎洋招招手,讓他低頭,并起兩根手指在他顴骨上轉過去,“看範畫感覺不到就回去摸自己的臉,骨頭的走向、起伏,筆觸跟着結構走,就像我的手。”
黎洋第一次遇見說着說着畫還上手的,彎着腰杵在厲歲寒面前愣了半天,身後有人笑着大喊“厲歲寒幹嘛呢幹嘛呢”,他才“嗯”一聲匆匆站好。
頂着顴骨上一道新鮮的鉛灰,他盯着自己的畫板抿了會兒嘴,點頭說:“懂了。”
“你是夠快的。”厲歲寒拍拍手站起來,“怎麽謝我?”
“這就得謝啊?”黎洋突然笑了,他笑起來很鮮活,五官漂亮所以顯得張揚,跟沒有表情時是兩種截然不同的氣質。
“不然誰提醒你晚上洗臉。”厲歲寒嘴角一牽,把黎洋從剛才就一直攥在手裏,卻沒開過封的那瓶水抽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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