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

陶灼聽到這裏, 沒忍住一嘴的酸水,朝厲歲寒膝蓋上咬了一口。

“還聽不聽了?”厲歲寒好笑地看他。

“聽!繼續。”陶灼又給他揉了揉。

之後很長一段時間, 厲歲寒和黎洋的關系反倒沒什麽印象深刻的轉變。

畫畫歸根到底是一項線條與顏色的重複運作,尤其對于現在藝考模式下的應試班而言。

整整一年日複一日張複一張的積累, 對于沒天賦的人來說是受罪;不能真正去畫想畫的東西,對于能力足夠達線的人則是機械。

這樣機械又重複的日子裏,随着藝考一天天逼近, 除了一塊兒研究怎麽讓畫面在成千上萬的考卷中被看到, 誰也沒多餘的心思往其它方面想。

況且黎洋是個直男, 厲歲寒偶爾逗他一下也就只當逗個悶子,一開始并沒打算往深了發展。

後面就是是陶灼所熟悉的一系列流程,聯考、校考、回學校上最後幾個月的文化課、等各個學校的合格證、準備高考填志願。

有些人在整個藝考月能考十幾二十多所學校, 畢竟考得多機會就多, 但厲歲寒只考了四所,三所美院, 所獨立院校保底。

他對于自己能上什麽學校一直心裏有底,最終收到錄取通知書時也就沒多激動, 倒是比較替黎洋高興。

用黎洋自己的話說, 他就是沖着考美院來的, 如果滑檔, 他都不知道怎麽跟家裏說再來一年。

“厲歲寒,以後我們就是校友了。”黎洋在他家裏給厲歲寒打電話,聲音裏是藏不住的喜悅,“半年沒見了。”

“想我了?兩個月後見。”厲歲寒笑着說。

“等我過去請你吃飯。”黎洋說。

厲歲寒“喲”了一聲, 黎洋哈哈大笑起來。

黎洋的專業是移動媒體,嚴格說來也屬于厲歲寒所學的實驗動畫門類,但是上的課不一樣,從教學樓到宿舍樓全都是分開的。

在槿市一年的集訓生活到底還是磨練了黎洋不少,他再來到大學宿舍,就不是高二暑假那個拘謹的愣頭青了。

他知道槿市的物價,知道最知名的那些景點都在哪幾個主區,知道學校附近有什麽經濟實惠的飯店,在新室友們面前表現得像半個槿市人。

最重要的改變是,他學會了更加妥善地花錢,避免将自己的拮據和自卑過于暴露,還跟厲歲寒學着怎麽穿衣服,姿态拿捏得從容又漂亮。

就像他在集訓那一年裏無意識地去依靠厲歲寒,室友們遇到些大事小情,也會問他的想法意見。

黎洋喜歡大學自由的新環境,喜歡變得越來越好的自己,最喜歡的還是有個像厲歲寒這樣優秀的朋友。

他可以在其他所有人面前随心所欲地轉換各種狀态,張揚的淩厲的高冷的優秀的,但在厲歲寒面前,他還可以是那個摳摳搜搜,有點兒軸的自己。

無聊了第一個想到的是厲歲寒、想出門玩兒了去找的是厲歲寒、心裏對什麽選班幹部選優秀學生之類的事感到不滿,或者作業被系主任說了卻不能理解……等等等這種不好跟其他人說的話題,他想到的人都是厲歲寒。

反正厲歲寒對他總是有時間,幾乎就是有求必應,只要他去找,就帶他去玩兒去吃東西,聽他說那些同學老師之間狗狗搜搜的爛事兒破八卦。

其實有時候黎洋自己說着說着,看厲歲寒耷着睫毛似笑非笑的側臉,會突然對自己感到一股不滿,覺得他和厲歲寒之間的層次就是在這些雞毛蒜皮的關注點上拉開的。

但是厲歲寒從來沒有嘲諷過他,也不做別的評論,他只是聽,等黎洋說完,就随手給他一杯飲料或者什麽小玩意兒,說:“舒服了?”

厲歲寒吸引人的地方,與他對人表現出來的好一樣,都在于“潤物細無聲”。

“舒服了。”黎洋笑着接過來,随口說:“跟你在一塊兒老弄得跟談戀愛似的,不然你從了我吧!”

厲歲寒掃他一眼,眼睛裏只是笑。

“等等!”陶灼心口一突,突然有種不好的感覺,緊張地問厲歲寒:“你倆不會……你不會是下面那個吧?”

厲歲寒:“……”

“我靠,”陶灼咽咽口水,緊張地瞟向厲歲寒的某個部位,“我好像不太能接受你被……”

厲歲寒都懶得跟他多說,直接撈過陶灼的手往自己那裏一按:“你覺得呢?”

陶灼臉一紅,人對喜歡的人這方面的好奇和欲望根本攔不住,他有點兒想多摸摸,又怕好不容易套來的話題被打斷了就沒了,只能趕緊催厲歲寒:“快點講快點講。”

黎洋和厲歲寒在一起以後,有一次跟厲歲寒分析他變成基佬的心路歷程,說自己完全就是被動的千裏之堤潰于蟻穴,他就是那截長堤厲歲寒是那頭螞蟻,完全是在不知不覺中被拱彎了。

他們确定關系那天特別的風平浪靜,正值梅雨季,整個校園一連幾天都濕噠噠懶洋洋,黎洋把手腕扭了,不想出去洗頭,厲歲寒看他一只手折騰得費勁,就摁着他的腦袋幫他洗,洗完往他腦袋上罩一條大毛巾就搓。

“你洗狗呢?”黎洋被蒙着腦袋,胡亂揮手要把毛巾奪過來,跟厲歲寒的手碰到了一塊兒。

厲歲寒松開毛巾讓他自己擦,黎洋從亂蓬蓬的頭發底下看他,突然問:“厲歲寒,你怎麽不談戀愛?”

“跟誰談?”厲歲寒靠着門框看他。

“你是不是,”黎洋頓了頓,還是問了,“不喜歡女孩兒?”

一個人可以在剛認識的時候對你好,可以在有目的的時候對你好,黎洋不是沒情商的人,正相反,他比誰對于情緒的感知都靈敏,之前不提只是不想提罷了,既然提出來,那就是他心裏已經接受了這件事,不會因此而疏遠或改變對厲歲寒的看法。

“嗯。”厲歲寒也沒有主動說過,但黎洋問了,他也不打算隐瞞。

“哦。”黎洋笑笑,繼續擦頭發,“我就說呢。”

“說什麽,”厲歲寒說,“要跟我談戀愛?”

“好啊。”黎洋看向他。

談不談戀愛對于他們的相處模式也沒什麽變動,本來厲歲寒對黎洋就好,從朋友變成男朋友,只不過可以好得更加直接和親密。

陶灼所好奇的“斷斷續續”,是他們戀愛過程中的五次別扭。

第一次是在一起兩個月的時候,黎洋的生日,厲歲寒媽媽的娘家有老人去世,他要陪老媽回去,時間錯不開,就提前一晚帶黎洋去吃飯。

飯間很愉快,問題出在第二天,黎洋生日當天,他收到厲歲寒讓花店送去一大捧滿天星,和一瓶男士香水。

他搜了香水的價錢,又給厲歲寒打電話問他花的價錢,厲歲寒說了個折半的數字,讓他不要算這個,過生日,收着開心就行了。

黎洋跟他開幾句玩笑,最後還是沒忍住說:“其實真的不用送花,我一個男的,也不喜歡自拍也用不上……”

厲歲寒在電話那頭笑笑,說知道了。

那次準确來說算不上鬧別扭,而是兩人在一起後,第一次直觀感受到花錢觀上的差別。

第二次是黎洋兼職的畫室給工資出了問題,少算了六十塊錢,厲歲寒說算漏了吧,可能哪天打卡沒打上,跟他說一聲。

黎洋糾結了一會兒,說還是算了。

“怎麽了?”厲歲寒奇怪地看他,“你該得的錢,嫌丢人?”

“要是一兩百還好張嘴,六十塊錢……”黎洋搖搖頭,“算了。”

厲歲寒覺得他這個思路很自虐,黎洋又解釋了兩句,突然很煩躁的皺皺眉,說:“別問了,跟你說不明白。”

這六十塊錢确實是個尴尬的數額,連着一星期兩人都刻意規避着這個數字,到了兒黎洋也沒去要。

第三次是厲歲寒的生日,黎洋給厲歲寒買了一件外套,是他自己平時不會買的牌子,價位跟厲歲寒在他生日時花的錢差不多。

他每個月家裏給多少生活費,花多少錢,兼職賺多少錢,厲歲寒心裏有數。他明白這是黎洋在表達付出上的對等與自尊,但讓厲歲寒覺得有些心疼。

“你穿比我穿好看。”他更想讓黎洋把這些錢花到自己身上,很仔細地把表情和語氣都做到最自然,說:“你穿比我穿好看,自己穿吧,我每天還能欣賞。”

黎洋看他一會兒,把外套脫下來,笑了笑說:“我有衣服,你不喜歡就随便扔哪兒吧。”

第四次是他們本科畢業後一起租房子,厲歲寒對生活質量一向有要求,在租金合理手頭也不缺錢的情況下,他會選擇各方面條件最好的房子。

但黎洋想選便宜八百塊的二手轉租房,沒有陽臺,客廳背光。

“就當是遷就我,這八百塊我來掏,行麽?”厲歲寒說到最後已經顧不上去遷就黎洋的自尊了,幾乎要舉手投降。

“我不是不舍得八百塊,咱倆攤開了一人也就四百,我是覺得沒必要多花這個錢,有沒有陽臺向不向陽很重要麽?雖然遠一點但是地鐵直達學校,根本不是問題,”黎洋也是真的不能理解厲歲寒,“你又不在這兒住一輩子,這麽挑做什麽?”

厲歲寒沒再跟他多說,直接去把房子定了,本來想着生米熟飯,黎洋也就不掙紮了,沒想到這一手差點兒直接炸了鍋,黎洋一怒之下行李也不要了,直接說分手。

最後折騰了半拉月,還是去了那套沒陽臺的背光房子。

“怪不得你當時住得那麽遠。”陶灼聽到這裏臉都苦了,後槽牙帶着太陽穴發酸,簡直是不能理解,“黎洋看起來也不像這麽,那個的人啊?”

“他不是摳,也不是別的什麽,”厲歲寒的手一下下撥着陶灼的頭發,沉吟道,“他很上進,學軟件報提升班比誰都舍得花錢,是覺得錢必須花在刀刃上。這些事沒法去評判對錯,只能說我們從小到大生長的環境不同,觀念也不同,所以關注問題的重點和角度不一樣。”

“也是。”陶灼點點頭,“你給我買東西我就從來沒想過要用等價補回去……我怎麽那麽那個?”

“因為你不需要通過這種方式來購買自信,”厲歲寒笑了,“你收到禮物是快樂的,送禮物也是快樂的,沒有那麽多顧慮。”

“而且對我你沒必要那樣。”他看着陶灼說。

“第五次呢?”陶灼問,“是我在二師兄看見你們那次麽?”

厲歲寒想了想,說:“可以這麽理解。”

第五次已經不是鬧別扭了,是一場漫長的分手。

對于從出櫃到被家裏暴力反對,厲歲寒不想回憶太多,他簡單地陳述了前因後果,陶灼才知道,一開始兩人都沒打算剛畢業就出櫃,黎洋是回老家時不小心被妹妹翻了手機,告訴了爸媽。

厲歲寒不想讓黎洋一個人承受壓力,就也選擇跟家裏說了。

他在槿市被爸媽冷暴力的時候,黎洋家裏也鬧得雞飛狗跳,黎洋的老爸是真的想把兒子往戒同所裏送,咨詢電話都打完了,把黎洋往車上摁的時候,黎洋紅頭脹臉地說爸我錯了,我跟他分手。

厲歲寒接到分手電話時,很神奇地并不覺得特別驚訝傷心。

他潛意識裏一直有種感覺,黎洋不能真正地跟他走到一起,因為他放不下又想攥緊的東西太多了。

如果僅僅是這樣分開,對于厲歲寒來說也是一段能笑着回憶的戀愛,陶灼看到他們在學校後街“吵架”那天,卻是他們在觀念上真正的爆炸與疏遠。

那天是黎洋最後一次去收拾東西,他畢業後沒有考研,在一個小公司裏做後期,老爸要回他老家,要給他找女朋友,看着他“變正常”。

他叫厲歲寒出來告別,厲歲寒陪他回學校聯系物流運走寄放的行李,再從他們相處了四年的地方走過時,黎洋沒忍住對厲歲寒說:“其實我們沒必要真的分手,我還是想跟你在一起,咱們還跟以前一樣瞞着家裏不行麽?”

“瞞不住的時候呢?”厲歲寒反問他。

他以為黎洋是想再重新跟家裏堅持,沒想到黎洋卻說:“其實就算我結婚你也結婚,也不影響我們的關系,對不對?”

“什麽?”厲歲寒皺皺眉。

“但是很多同性戀就是這樣的,本來就都很難了,你為什麽還要跟自己跟家裏過不去?”黎洋着急地跟他解釋,“我家裏就我一個兒子,我不能真的不結婚,不能把我爸真的氣死吧?”

厲歲寒面無表情地看他。

黎洋被他看得難堪,口不擇言道:“你也有爸媽吧厲歲寒,你舍得讓你爸媽為你受罪?你能不能別……別這麽理想主義,這麽幼稚?”

漫長的沉默後,厲歲寒對黎洋說的最後一句話,是:“黎洋,我曾經很喜歡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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