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魔頭年少:十九

千丈不分叉的堅硬古樹高聳入雲,不見冠蓋。那是五千年後早已滅絕的君子樹。

陸漾躺在草地上,怔怔地看着頭頂那棵很是熟悉的君子樹。饒是他見慣了種種詭谲情況,一時也搞不太懂發生了什麽。

因為,他起不來了。

他的腰部以下已經完全失去了知覺,左臂骨斷成了七八截,胸口一陣接一陣的絞痛,喉嚨口不住地往外冒血腥氣。這種情況莫說他起不來,再過一會兒直接死掉都毫不令人吃驚。

多少年沒有受過傷了?陸漾閉着眼睛想了想,得出了确切的答案:八百七十二年三個月零十九天。他上一次受傷,還是在第十五次天劫的時候。那時他的仇敵一窩蜂找上門來,頂着天劫和他對轟,成功地讓他吐了一地的血。

渡劫滅敵之後,他便踏海出行,獨自流浪七七四十九天,悟道于日出之刻,凝道心曰“非存”,再也沒有讓身體受過一點兒損傷。

現在這是什麽情況?

他還想轉運一下靈氣,看看傷勢究竟如何,忽的悶哼一聲,鮮血溢出唇角,眼前一片漆黑。

然後他就聽到身邊有人說:“好慘!”

陸漾眉梢一跳。以他通透無瑕的道境,居然一直等到別人開口才發覺其存在,出現這等事兒,要麽是對面來了一個恐怖到逆天的對手,要麽,就是他失去了他的道境。

前者還好,陸漾連老天都敢算計,自己本身就是個逆天的存在,自然不懼別的什麽高手敵人;但是要是後一種可能,陸漾可就要大大地頭疼了……

他努力彎曲手指,抓了抓身下的草地,觸感麻木,腦海內根本浮現不出來草的樣子。

神識竟然也沒了!陸漾苦笑一聲,心亂如麻——而心情紛亂的感覺,他同樣很久都沒有過了。上一回是什麽時候來着?記得是他舉着月骨箭,戳向自己喉嚨的時候……

等一等!

陸漾驚得差點坐起來,當然,劇痛的脊椎骨和內髒讓他依舊癱倒在地上,只是大大地喘了一口氣,渾身僵硬。

他不是自殺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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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是為了實現自己的願望,并且已經實現了自己的願望,所以無牽無挂地自殺了嗎?

這裏難道是死後的幽冥?不,不對,他的自殺可不只是針對**的殺戮,在月骨箭穿透咽喉的那一瞬間,他應該魂飛魄散,消弭于真界,永世不入輪回才對,哪裏去得了幽冥?

一時間,他想得腦袋都大了兩圈,又是困惑,又是焦躁,還有幾分壓抑不住的興奮。等到他眼前漆黑褪去,勉強可以視物的時候,他已經憑着頂尖的定力,重新穩住了心神。

有人居高臨下地盯着他,慢慢說道:“你就是真界第一人?”

那人眉眼深刻,黑衣清冷,臉上的神情就像是陸漾欠了他五千萬,所謂兇神惡煞是也。陸漾稍微估計了一下,發現對方最多只有五尺高。

侏儒?矮人?精怪?未知生物?還是某種長不高的妖怪?

那人對陸漾審視的目光視若無睹,在他身邊緩緩踱着步子,繞了一圈又一圈,最後蹲到陸漾腦袋前,撥開了陸漾的頭發,有些訝異:“喲,長得倒是俊秀。”

陸漾動彈不得,只舔去嘴邊的血絲,平靜道:“你是誰?”

那人手掌抵着陸漾的額頭,給他渡了幾絲至精至純的靈氣過來:“我叫寧十九。”

靈氣入體,猶如旱天逢甘霖,饑狼遇鮮肉,陸漾受損的內髒和骨頭飛快地吞食着那些靈氣,用肉眼可見的速度修補自身。陸漾精神為之一振,卻嘿然一笑,推開了對方的手。

寧十九不悅:“大補的東西,做什麽拒絕?”

陸漾撐起身子,神色淡淡:“已死之身,救之何益。”

“你這不活得好好的麽。”寧十九拍了拍他的頭,“別拽文字,我聽不懂。”

“放肆!”陸漾一把攥住他的手腕,目光森然——幾千年來,還沒有哪個不開眼的敢拍他陸大魔頭的腦袋!

然後他盯着自己的手,一下子怔住了。

這個小小的、柔軟的手掌,是誰的?

寧十九并不生氣,只是甩開他,也坐倒在地上,目光依然是居高臨下的角度。陸漾恍然一驚,忙低頭檢視自身,嘴角不由自主地漏出了呻/吟般的嘆息。

他身上穿着黑底滾白邊的軍隊制服,領口繡着方正敦厚的“陸”字,右邊袖口紋有三朵靛色鳶尾。雖然衣裳整體殘缺不堪,幾近破布,但他還是一眼認了出來——那是他非常熟悉、且曾穿過不少時日的陸家将軍軍服。

他又捏了捏自己的胳膊,估了一下腰部到腳踝的長短,回頭一瞅君子樹,幾乎立刻就瞥到了樹幹上的無數道細微刀痕。他面色微變,問寧十九:“現在是什麽時候?”

“照神二二八年。”

“照神。”陸漾咀嚼了一下這兩個字,目光複雜,“三千年前,就已經不是照神紀年了。”

照神二二八年,那時候他才不過十一二歲,初入斑斓林海捕殺通天蟒,功成之後卻遭遇山魈,一路且戰且逃,逃到普慈山上時,幾乎重傷瀕死。

身上的衣服是那時候的衣服,背後的古樹是那時候的古樹,弱小的身軀是那時候的身軀……莫非……

他心中若有所悟,斜斜望着對面坐着的那個黑衣少年。沒錯,那人身量未足,既不是種族原因,也不是疾病所致,只是因為他不過是個稚嫩少年罷了:“你說,你叫寧十九?”

“是。”

“你知某是真界第一人?”

“對。”

“這半死不活的殘軀,哪裏像是真界第一人了?”

“現在自然不是,但是将來會是,或者說,過去曾是。”

陸漾心念電轉,深深吸了一口氣,把剛才的問題又問了一遍:“你說你叫寧十九?”

寧十九很耐心地回答:“沒錯。”

“陸某死前,恰在渡第十九次天劫。”陸漾細細地咬着每個字音,“十九十九,都是十九,巧合麽?”

寧十九撇撇嘴:“不曉得,也許是吧。”

“……啧!”陸漾也不想再打啞謎了,直截了當地發問,“現在這是什麽情況?”

寧十九盤膝而坐,用手支着下巴,用不明意味的目光死死盯着陸漾:“如果你沒有失憶的話,你應該記得,天道入輪回,代你抹殺死靈,然後你便自殺殉道——”

他頓了頓,很費力地繼續開口,似乎接下來要說的內容讓他也很是不解:“你自殺的時候,極峰的時空宇宙突然紊亂,狂暴得連天道都掌控不了。就在那一瞬間,你不見了,又出現了。”

“在奚神九二五年的真界不見了,在照神二二八年的真界出現了。”

陸漾心下不耐,口氣粗暴地問道:“老子要賊老天殺的那些人呢?”

“徹底消失,整個真界已再沒有了他們存在的氣息。”寧十九突然出手,扼住了陸漾的脖子,“天道統領真界萬物,煌煌生威,不可亵渎,你嘴巴給我放幹淨點兒!”

陸漾先是一怔,接着便是一哂。他完好的右手趁勢搭在了寧十九的手腕上,蛇一般沿着對方的手臂向前游走,剎那之間,骨骼崩壞的聲音喀嘣喀嘣響起,令人牙酸。

寧十九遽然色變,收手後退,再摸摸自己的手臂。臂骨已被陸漾用詭谲的手法折斷成了數不清的碎片,偏生胳膊上的血肉完好無損,絲毫瞧不出異常。他倒抽一口冷氣:“現在你還不會法術吧?怎麽做到的?”

陸漾揉了揉自己的脖子,哼了一聲:“陸某以武功發家,賊老天,你莫說你不曉得。”

“武功……哈,能傷害到我的武功?!”寧十九一抖傷臂,斷骨瞬間恢複如初。他搖搖頭,不理睬陸漾的戲言,說,“我不是天道。”

“那你是誰?”

“寧十九。”

“來陸某身邊,有何指教?”

“勸你改邪歸正。”

“……”

陸漾維持着摸脖子的姿勢,呆愣了半天,啞然失笑:“你說什麽?”

寧十九突然發起脾氣來,大聲說道:“勸你改邪歸正!”

他猛的欺近陸漾身邊,先是用神識束縛住陸漾的身體,讓他一動不能動,再大力敲了敲陸漾的肩膀,卸了他的肩關節,最後一指點過陸漾的額頭,将純粹的生命精氣輸送到陸漾的四肢百骸,助他療傷養身。

陸漾全然反抗不得。如果是五千年之後的他,不,哪怕是一千年之後的他,都可以輕輕松松地将寧十九放翻在地,連眨眼的時間都用不了。但是現在他的肉身不過十二歲,神識不在,道境全失,只能淪為板上魚肉,任由寧十九肆意欺辱。

好在寧十九面相雖壞,口吻雖嚴,倒沒有真的欺辱他。

陸漾被神識弦線綁着,仰躺在地上,問寧十九:“何不殺了我?”

寧十九陰沉着一張臉,不愉道:“其實在你醒之前,我已經殺過你三次了。”

陸漾:“……”

寧十九開始唠唠叨叨地解釋:“十八次血煞天劫都拿你無可奈何,你自殺還會引起時空紊亂,真界法則崩潰,實在是死不得的怪物。不過我還是不甘心,難得你法力低微,毫不設防,便接連殺了你三次,結果……我本來不是這個樣子的。”

他挑起眉毛,信誓旦旦地說道:“我至少要比現在這樣子高三尺。”

“殺我一次,就變矮一尺?”陸漾忍不住要笑。

寧十九點點頭,又搖搖頭,繼續道:“不是變矮,是變小。其實變小也沒什麽,只是法力也會随之衰弱,再試下去,你還沒死,我就得先行身死道消了。”

“為什麽?”

“鬼知道。”

“我又為何求死而不可得?”

“因為天道喜歡你!”

“……”

這種諷刺的話誰也不會信。陸漾沉吟片刻,放棄了尋求原因,轉而說起了結果:“這就意味着,陸某活着已成定局,你——或者說你背後的天道,唯一能改變的便是陸某的活法。”

寧十九點點頭:“沒錯。你之所以逆天而行,無非要威脅天道,然後借助天道之手除去仇家。如今大仇得報,死人的亡靈都讓你翻出來毀了,重新活過,便再沒了為邪為魔的必要性。”

“而陸某的不世之才若用于行走正道,必于天有大益。”

“嗯,天縱之資,天選之人,你本就是這方天地鐘愛的對象,把你的超然力量用于造福世間,才是你應該選擇的路。”

“那樣的話,我便不會再被天劫五次三番轟擊,天道便沒了叛逆反抗之人,真界更是多了一位心慈向善的大宗師。所謂十全十美,皆大歡喜,不外如是。”

“你不是很明白嗎?”寧十九舒了一口氣,嚴厲的神色緩和了下來,“其實還不止這些,我向你保證,如果你走正途,必會順風順水,奇遇不斷,什麽法寶秘籍藥材……”

陸漾驀然放聲長笑。

笑完,他微微眯起雙眼,看着萬裏長空,一字一句、清清楚楚地道:“恕陸某拒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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